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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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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翁同龢母喪孝服已滿,由常回京銷假,仍舊派在弘德殿行走,連銜上折的事,由他跟徐桐和廣壽去説明。他心裏就很奇怪,王慶祺正是“罪魁禍首”而又讓他列名奏諫,不是開玩笑嗎?

果然,第二天變卦了。恭王等人也想到了王慶祺,卻又不便單獨將他剔出,因而決定由惇王領銜,五御前、五軍機合疏。這十個人不是皇帝的叔伯,便是椒房長親,所以措詞不用講婉轉,重在痛切,一開頭就坦率直言:“當此兵燹之餘,人心思治久矣!薄海臣民,無不仰望皇上親政,共享昇平,以成中興之治。乃自同治十二年皇上躬親大政以來,內外臣工發興起,共相砥礪,今甫經一載有餘,漸有懈弛情形,推原其故,總由視朝太晏,工作太繁,諫諍建白未蒙討論施行,度支告匱,猶復傳用不已,以是鯁直者志氣沮喪,庸懦者尸位保榮,頹靡之風,甚一。值此西陲未靖,外侮方殷,乃以因循不振處之,誠恐弊不勝舉,病不勝言矣!臣等侍左右,見聞所及,不敢緘默不言,茲將關係最重要者,撮其大要,臚列於後;至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面陳。”

“面陳”是恭王、醇王和文祥的意思,因為有許多話,不便形之於筆墨,但即令如此,奏摺中已經“言人所不敢言”了。

“關係最重要”的話,一共六款,第一款是“畏天命”以彗星出現,天象示警,説到“各國洋人盤踞都城,患在心腹;本又滋擾台灣,海防緊要,深恐患生不測。”勸皇帝“常求敬畏之心,深宮中倍加修省,以弭災異。”第二就是“遵祖制”説視朝辦事,皆有常規,服用起御,務崇儉樸,太監不準干預政事,宮更當嚴肅。這便有許多弦外之音,接下來“慎言動”一款,就説得相當骨了:“皇上一身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動雖微,不可不慎也。外間傳聞皇上在宮門與太監等以演唱為樂,此外訛言甚多,駕幸圓明園察看工程數次,外間即謂皇上藉此喜於遊觀。臣等知其必無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見臣工,威儀皆宜嚴重,言語皆宜得體,未可輕率,凡類此者,願皇上時時留意。”這一款自是就微行而言。後半段則是隱指王慶祺,外人不會明白,他們相信皇帝會懂得其中的深意。

以下還有三款,其中“納諫章”、“重庫款”是全篇奏章的重心:“中外大小臣工,呈遞封奏,向來皆發軍機大臣閲看,請旨辦理。近來封口折件,往往留中不發,於政事得失,所關非細。若有忠言讜論,一概屏置,不幾開拒諫之風乎?嗣後遇有封奏,伏願皇上仍照舊發下,一廣言路。户部錢糧為軍國之需,出入皆有定製,近來內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內務府每向户部借款支發,以有數之錢糧,安能供無窮之糜費?現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園工一事。伏思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皇上皆親見其事,念及當情形,何忍復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論,約非一兩千萬不辦,此時物力艱難,何從籌此鉅款?願皇上將臣等所奏,在兩宮皇太后前,委婉上陳。若欽奉懿旨,將園工即行停止,則兩宮皇太后之聖德與皇上之孝思,皆趨越千古矣!”六款諫勸之中,唯獨這一款是兼勸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澀,但更不可明豁,這番措詞,煞費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討論,也都集中在這一款上面。最後“勤學問”一款是陪筆,皇上只要能接納前面五款,則進德修業,勤求學問,自為必然之事。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後由奕劻親筆謄正,到軍機處,特為派一名軍機章京,送內奏事處,説明是關係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進御前。

皇帝已經得到消息了,説是御前大臣與軍機大臣,頻頻集會,將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諫,這些人要説的話是什麼,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語氣一定不中聽,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摺,就象看到債主的信那樣,心裏先存怯意,一直不願打開來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裏面“其中不能盡達之意,臣等詳細面陳”的話,皇帝本不知道,自然也不會召見。這樣到了第三天,在軍機照例跟皇帝見面時,恭王忍不住便問:“臣等前天有一封聯名的奏摺…。”

“我正在看!”皇帝搶着説道:“另有旨意。”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見,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説什麼,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軍機處會齊,聽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見面,皇帝依舊隻字不提。恭王退出養心殿,回到軍機,立即派人去打聽,得回的報告是:皇帝本就沒有看那道奏摺。

“怎麼樣?”他向惇王問。

“還能怎麼樣?”醇王接口“遞牌子吧!”十綠頭籤遞了上去,皇帝派人傳諭:“今天累了!明兒再説。”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為不容皇帝拖延,這一天非謁見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遞牌子。

第二次遞牌子,依然不準,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遞。第三次奏達御前,皇帝既着慌,又憤怒,思起伏地考慮了好一會,知道這是一道難關,非闖不可,便沉着臉説:“好吧!

看他們説點兒什麼!”於是十重臣由惇王領頭,一個個面凝重地,出了軍機處。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還很厲害,養心殿固然涼,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黃梅天進入通風不良的小屋子那樣,不獨汗浹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文祥病勢虛弱,更難支,只覺眼前金蠅亂飛,息不止,由一名太監扶着,勉強隨班進殿。

一進殿,恭王就吩咐養心殿的總管太監:“拿十個墊子來!”總管太監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對宴齎,免行叩拜禮”何用拜墊?心裏存疑,自然不敢去問,只答應着取了兩條紅氈條,十個龍鬚草的墊子,鋪設停當,然後悄悄退下,秘密叮囑殿外侍立的太監説:“今兒怕有大風波!各自小心。”不久,聽得沙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也聽見了皇帝咳嗽的聲音,於是惇王領頭,在殿外站班,只見皇帝臉蒼白,而雙眼有些發紅,手裏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摺,下了軟轎,徑自往殿裏走去。等他升了寶座,惇王領頭跟了進去,分兩排跪下,自東至西,第一排是惇親王、恭親王、醇親王、襲科爾沁親王伯彥訥謨詁、襲一等勇毅公額駙景壽,第二排是郡王銜貝勒奕劻、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文祥、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土吏部尚書寶鋆、車機大臣兵部尚書沈桂芬、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李鴻藻。

皇帝微愕然,心裏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禮,他説:“都起來!”

“是!”惇王答應一聲,依舊跪着不動“臣等十人,前天有個聯名的奏摺,恭請皇上俯納,明降諭旨,詔告天下。”

“喔,”皇帝已盤算了好幾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時很吃力地裝出微笑“我還沒有看呢!”説着,便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挑開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裏,看不了幾行,把奏章放了下來,臉已經變了,是那種負氣的神

“我停工如何?你們還有什麼好羅嗦的?”惇王無以為答,只側臉看了一下,於是恭王便説:“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讀。”説着,便從懷中取出折底來,跪直了身子,從頭念起,唸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開始陳説那具體奏諫的六款,反覆譬解,由於動的緣故,話越説越重,講到最後“勤學問”一款,便有些教訓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臉大變,一陣青、一陣紅,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見。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餘都按規矩不敢仰視,只聽得恭王講到最昂痛切之處,陡然有擊案的暴響,一驚抬頭,才發覺皇帝的臉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厲聲説道:“我這個位子讓你好不好?”説出這樣負氣的話來,十重臣無不驚愕失,文祥一聲長號,因為受的刺太深,昏倒在地。

這一下,皇帝大驚,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監,也顧不得儀制,趕緊奔入殿內,將文祥扶了起來。

“先攙出去吧!”皇帝這樣吩咐。

等扶起來時,文祥已發出呻之聲,殿上君臣都鬆了一口氣,總算未曾昏厥過去。但就是這樣,已是一件令人震動之事,從開國以來,兩百年間,從無國家的元老重臣,為了君上失德,憂慮沉痛到這樣近乎五內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氣餒,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則越覺得事態嚴重,如果不能切實奏諫,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渙散,天下要解體了。

其中最動的是醇王,他也是異常好強爭勝的人,一方面恨總理衙門軟弱,一方面又恨恭王當國十三年,只是講求洋務,住軍備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無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勵圖治之心,則臣下決不敢這樣子懈怠,所以説來説去,總要皇帝自己爭氣。

於是,他提高了聲音説:“文祥公忠體國,力疾從公,如剛才的光景,皇上豈能無動於衷?倘或拒諫飾非,聖德不修,誠恐國亡無!”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來氣“我親政才一年半,莫非就這一年半,把國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責任,都推在我一個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諉責任。只要皇上進德修業,人心奮,雖然內憂外患,替迭生,總還有措手之處,大小臣工,亦決不敢敷衍責,營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奮效力?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

“我不懂你的話!”皇帝憤憤地説“從那裏看出來,我不以社稷為重?”

“聖躬系四海之望,乘輿輕出,就是不以社稷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