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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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番話不能不令人動心,左都御史與刑部尚書,雖同為“八卿”但尚書畢竟不同。而且左都御史雖號稱“台長”其實柏台森森,盡皆傲然兀立,那些“都老爺”數誰都不是肯帖然聽命的,遠不如六部尚書,司官抱牘上堂,諾諾連聲來得夠威風,有作為。
於是他説:“同舟共濟,我自不憚此行,但有什麼成就,卻不敢説。”
“偏勞,偏勞!”沈桂芬連連拱手“此事還望縝密。”
“縝密”兩字是説來安翁同和的心的。在南北黨爭中,翁同和親南而保持着近乎超然的態度,這一點他很重視,所以沈桂芬的“縝密”實在是暗示着支持他的表面超然的態度,好讓他消除顧慮。
是經過仔細盤算,扣準了時間去的,去時正當榮祿在明如白晝的煤氣燈下,舉杯陶然的時候。彼此換帖弟兄,自是不須稟報,便被引到席前,當榮祿起身接時,聽差已經另添一副杯筷,在等待翁同和入座了。
“沈經笙真不是人!”一進門就滿面氣惱的翁同和,似乎迫不及待地要發,一坐下來就憤憤地説“我跟他要絕
!”
“怎麼?”榮祿頗為詫異“何以氣成這個樣子?”
“他跟人説,我想進軍機,所以巴不得他出京,小人之心如此,豈不可恨?”榮祿對他是持着戒心的,所以這番憤之言,在將信將疑之間,只解勸着説:“算了,算了!沈經笙的度量,誰不知道。‘宰相肚裏好撐船’,他這個宰相…。”榮祿笑笑舉杯。
“仲華!”翁同和正説道:“你不可掉以輕心!從先帝初崩那晚上,你動了樞筆,沈經笙就拿你恨入切骨。外放貴州,他跟人表示,説是出於你的主謀,非報此仇不可。你不能不防!”榮祿報以不承認也不否認的微笑,同時也只有再度舉杯,來掩飾他的略有些尷尬的神
。
“最近有首好詩,傳誦一時,你聽人説過了沒有,吳圭庵的《小姑嘆》?”
“沒有聽説。”榮祿答道“吳圭庵在蘭蓀那裏見過兩面,不。再説,我也不是可以跟人談詩的人。”於是翁同和用清朗的聲音念道:“事事承母命,處處蒙人憐;深潭不見底,柔蕤故為妍。”
“事事承母命,處處蒙人憐。”榮祿笑道:“形容絕妙!沈經笙在西太后面前,就是那副宛轉承歡的樣子。”
“想不到碰那麼大一個釘子!”翁同和忽然拍手嘻笑:“幾時見着圭庵,倒要勸他另寫新篇《小姑哀》!”説完,笑聲更大了。
這番做作騙倒了已有酒意的榮祿。他跟翁同和相這五六年,從未見有如此忘形失態,可見得他是恨極了沈桂芬,所以才有這樣聲容兩俱刻薄的調侃。
這一念之轉,使他撤除了對翁同和的藩籬,覺得依舊可共腹心“叔平,跟你説實話吧,倒不是我對沈經笙,有‘卿不死,孤不能安’之,他引進王夔石,遭人大忌。上頭也怕他黨羽太盛,搞成尾大不掉之局,想設法裁抑。如果仍舊在朝,不能無緣無故攆他出軍機。那天西太后召見,提到這件事,我説了句‘黎培敬不是內召?’還來不及往下説,西太后就搖搖手,不讓我再往下説。説真的,第二天的面諭,連我也覺得意外。”顯然的,榮祿還有些言不由衷。這也難怪他,即令至
,總也不能自道如何暗箭傷人?反正真相已明,他怎麼説也不必聽,要聽的是這一句話:“遭人大忌”之“人”是誰?
“王夔石原非大器,沈經笙的援引,確是出於私心。”翁同和説“且不説蘭蓀,就是他們浙江人,也有許多不服的。”這是試探。如果忌沈的人是李鴻藻,榮祿當然要為他辯白。然而做主人的卻無表示,只説了句:“但願王夔石不出亂子,出了亂子,準是‘小鬼跌金剛’!”
“小鬼”何指?翁同和想不明白“這是怎麼説?”他問。
“同治三年,免辦軍需報銷一案的來龍去脈,你不知道?”
“那不是出於倭艮翁的奏請嗎?”
“倭艮翁是因人成事。王夔石那時在户部。”王文韶那時在户部當司官,年紀還輕,不曾染上如今一味圓融的浮滑習氣。平亦頗留意公事,深恐一旦洪楊平定,辦軍需報銷時,户、兵兩部書辦多方勒索騷擾,各地將領為填此輩貪壑,勢必苛徵暴斂,苦了百姓,甚非大亂之後,與民休息之道。因此,便草擬了一個免辦軍需報銷的條陳,預備呈給堂官。
這是絕人財路的“缺德”行為,便有同官勸他不可多事,王文韶為危言所動,果然擱置了下來。而户、兵兩部的書辦,實際上也已經有了行動。
當同治三年天,李鴻章克復常州,洪秀全病歿,太平天國之亡,已指
待。户、兵兩部書辦,認為快要發財了,於是相約密議,決定派人到江蘇、安徽、浙江、江西各地,與各領一軍的將官接頭,談判包辦軍需報銷的條件。這得花兩筆錢,一筆是照例的“部費”奉命專征的大將都得要花,那怕是聖眷優隆,生平蒙“十三異數”為高宗私生子的福康安,都無例外。
另外一筆是辦報銷的費用。軍需報銷在乾隆年間頒過一本“則例”那一項可報,那一項不可報,寫得明明白白,本來不算難辦,難就難在收支必須與底案相符,不然就要被“駁”事隔十幾年,經手的人不知換過多少,那裏得清楚?因此部裏書辦與各省佐雜小吏協議,由京裏派人就地查閲藩、釐、關、鹽四庫底案,代為辦理,筆墨紙張,伙食薪水所需,一概由部裏書辦代墊,將來算部費的時候,一起歸墊。
當江寧報捷時,這筆墊款已用了好幾萬銀子下去。而恭王與大學士管部的倭仁,卻已有了密議,等論功行賞告一段落,開始籌議善後事宜的當兒,突然有一天下午,倭仁約集户部六堂官,同時到部。一到就徵召得力的司官,將已外放湖南道員的王文韶所草擬的那份節略取了來。象宋朝翰林學士草制“鎖院”那樣,下令閉門上鎖,斷絕通,然後分派職司,擬奏的擬奏,眷錄的眷錄,用印的用印。忙到三更時分,諸事就緒,倭仁就攜着請免辦軍需報銷的奏摺,由户部入朝,等恭王一到,遞牌子請見。兩宮太后同聲稱善,立刻擬旨分行,以四百里加緊寄諭各省。户、兵兩部,以及後來也
一腳的工部書辦,美夢成空,還賠了一筆鉅款,竟有相擁痛哭的。
等把這段經過説明白,榮祿的話,也就容易懂了“小鬼”是指部裏的書辦,推原論始,當初王文韶的創議,斷了此輩的財路,所以沒有一個不是拿他恨得牙癢癢地。如果王文韶出了紕漏“小鬼”自然要“跌金剛”翁同和當然希望他“跌例”才有進軍機的機會。但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所以不去多轉念頭,説些閉話,告辭而去。
寶鋆也跟榮祿不和,倒不是私怨,只是為了派系不同,一個是恭王的“臣”一個是醇王的“大將”兩王手足參商,於是寶鋆把榮祿也看作眼中釘了。
“經笙,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出氣。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現在還沒有機會。”寶鋆很懇切的相勸:“你千萬忍耐,打蛇要打在七寸上,打草驚蛇,留神反噬。”所謂“機會”是要抓着榮祿的錯處,連醇王都無法袒護他,才能“打在七寸上”然而這個機會,一時不可能有的,因為榮祿上生了個瘡,請的德國大夫,開刀割治,
了好些血,家居養痾,不問公事,那裏來的錯處?
榮祿請了兩個月的假,但中途不能不銷假視事。這年京畿大旱,災象已成,因而人心浮動,謠言甚多,説某月某,某地某村要起事,跟山東、河南的白蓮教已經有約,剋期入京,不但口頭傳説,甚至九城城門上都貼出揭帖。榮祿是步兵統領,負責京師治安,當然要力疾從公,親自彈壓。
銷假的摺子遞了上去,兩宮太后立即召見,問了他的病情,慈禧太后説道:“京里人心不定,怕匪徒生變,我想調李鴻章的北洋淮軍來把守京城,你看怎麼樣?”這個念頭起不得!榮祿心想,九城百姓一看調北洋淮軍入衞,必定大起恐慌,而淮軍的紀律又極壞,騷擾地方,反倒出變亂,無事變成有事,豈非庸人自擾?
由於深受寵信的緣故,榮祿在慈禧太后面前説話,一向不甚有顧忌“回兩位皇太后的話,”他揚着頭説:“奴才職司地面,九城內外,都派得有偵探,如果匪徒想搗亂,奴才不能一點不知道。目前言雖多,實在無事,如果調淮軍進京,顯得慌張,人心更加浮動。千萬請寬聖懷,出以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