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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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侍衞善慶,早年曾歸臣節制,當時剿西捻的時候,善慶的馬隊,頗為得力。與劉銘傳相處得亦很好。”李鴻章説“臣素知其人,忠勇誠實,是好將材。”
“醇親王也跟我提過,善慶是能帶兵,會辦事的。”慈禧太后又説:“左宗棠生前保曾紀澤能當海防重任。你看怎麼樣?”
“曾紀澤與臣是世。明
通達,是洋務好人才。不過,他不曾帶過兵,臣亦不曾聽他談過軍務。這一次電召回國,如何用其所長?出自聖裁,臣不敢妄議。”話雖如此,不認為曾紀澤如左宗棠所奏的,能當海防重任的意思,已很明顯。慈禧太后點點頭,不置可否,將話題轉到左宗棠身上。
“左宗棠可惜!朝廷原想用他的威望,坐鎮南邊,不想竟故在任上。”慈禧太后嘆口氣説:“他多年辛苦,我總想找個安閒的地方讓他養老。在京裏閒住,本來也很好,又那知道他的脾氣倔,跟大家合不來。去年軍機面奏,説派他到福建最好。我想,福建是他極的地方,也算人地相宜,就答應了,特為又將楊昌濬派了去,原意是叫他不用事事
心。不想他竟不能體會朝廷的苦心,年老多病,又是立了大功的,竟不能好好過幾年舒服
子,説起來倒象是朝廷對不起他!”
“皇太后、皇王深仁厚澤,這樣體恤老臣,左宗棠泉下有知,也一定涕零。不過左宗棠平生以諸葛亮自期,‘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今積勞病故任上,與疆場陣亡無異,在他亦可説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李鴻章要佔自己的身分,便又説道:“臣與左宗棠平
在公事上的意見,不盡相合,然而臣知左宗棠報國之誠,謀國之忠,與臣無異。回想當年在曾國藩那裏共事的光景,如在眼前,如今左宗棠已經去世,臣年逾六十,
力
衰,只怕犬馬之勞,也效力不到幾年了。”
“你不比他!神健旺得很。”慈禧太后用樂觀的語氣勸
“朝廷着實還要靠你呢!”
“臣亦自知沒有幾年了,不敢一偷閒,總想在有生之年替朝廷跟百姓多做點事。”
“只要你做,朝廷一定保全你。不過年紀大了,你也要節勞才好。”李鴻章此來,有滿腹經綸,想要傾吐,本來打算先徵得醇王的同意,取得軍機及總署諸大臣的支持,有了成議,再奏請裁可,頒旨施行。現在聽得慈禧太后一再勉勵,便改了主意,覺得此時把握機會,説動了慈禧太后,便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協商之際,方便不少,豈非是辦事的一條捷徑?
打定主意,再無遲疑,首先將阻礙最多的造鐵路一事提了出來“皇太后明見萬里。臣這幾年鋭意興利,頗遭人忌,若非慈恩保全,臣縱有三頭六臂,亦必一事無成。”他一轉接入本題:“就拿造鐵路這件事來説,光緒六年劉銘傳入覲,上奏請造鐵路,他是看到鐵路一開,東西南北,呼相通,萬里之遙,數
可至,百萬之眾,一呼而集,十八省合為一氣,一兵可抵十兵之用。這些話,實在是真知灼見。上年對法用兵,王師備多力分,腹地招募之勇,一時派不到邊省禦敵,遷延
久,自誤戎機。加以軍需轉輸不便,豈有不敗之理?如果當時照劉銘傳所奏,先造‘南路’,一由清江浦經山東,一由漢口經河南,都到京師,那時候調兵遣將,指揮如意,決不容法軍如此猖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如今大辦海軍,固為抵禦外患的海防
本,造鐵路于軍政、京畿、民生、轉運、郵驛、礦務、招商、輪船、行旅有九大利,真該急起直追!”提到這件事,慈禧太后便記起言路上紛紛諫阻的奏議,皺着眉説:“都説開鐵路破風水,這件事可得好好核計。”這個答覆,使得李鴻章有些氣沮,但話既説出口,不能不爭“滄海桑田,那有千年不變的陵谷?西洋各國當年講求各種新政,往往亦有教民反對,全在秉持毅力,不折不撓,才能克底於成。臣記得左宗棠亦曾上奏,贊成仿造鐵路,説外國‘因商造路,因路治兵,轉運窮通,無往不利。其未建以前,阻撓固甚!一經告成,民因而富,國因而強,人物因而倍盛,有利無害,固有明徵。電報輪船,中國所無,一旦有之,則為不可少之物。’這是閲歷有得的話,實在透徹不過。”説到這裏,他想起一個絕好的例子:“同治元年,臣由曾國藩保薦,蒙皇太后天恩,授為江蘇巡撫,當時由安慶帶淮勇九千,坐英國輪船到上海。臣記得是三月初由安慶下船,第四天就到了上海。如果沒有輪船,間關千里,就不知道那一天才到得了?再如上年跟外國開仗,福建、雲貴與京師相距萬里,軍報朝發夕至,邊省將帥,得以稟承懿旨,迅赴事機。倘或未辦電報,個把月不通消息,臣真不敢想象,今
之下會成怎麼樣一個局面?”這番話説得慈禧太后悚然動容“京官不明白外事的居多。鐵路能辦起來最好!”她作了一個概括的指示:“一切你都跟醇親王仔細商量,只要於國有利,於民無害,不論怎麼樣都要辦!”奏對到此,時間已經不少,而且話也説到頭了。於是景壽便做個手勢,示意李鴻章跪安退下。
回到內務府朝房,正好醇王叫起,門前相遇,無暇深談,醇王只説得一句:“咱們晚上細細兒地談!”便隨着御前侍衞,匆匆往北而去。
李鴻章便不再在朝房裏坐了。為了自尊首輔的身分,他也不到軍機處。軍機處雖有禮王世鐸在,李鴻章並不把這位王爺看在眼裏,徑自傳轎出宮。
出宮卻不回賢良寺,先去拜客。第一個拜的是惇王,他如今承繼了當年大家叫惠親王綿愉“老五太爺”的這個尊稱,年紀大了,也想得開了,不似從前動輒臉紅脖子地跟人抬槓。他的賦
向來簡易坦率,這天輕車簡從逛西山去了。李鴻章撲個空,反倒得其所哉,因為他實在有點畏憚這位“老五太爺”的口沒遮攔,毫無忌諱,有時問出一句話來,令人啼笑皆非。
接下來便是拜謁恭王。李鴻章在轎中想起往事,慨叢生,惻惻然為恭王難過。一年多以來,連遭拂逆,去年為了隨班祝嘏,碰那麼大一個釘子,已經難堪,今年又有喪明之痛,而且載澂之死,
言甚多,説他生的是楊梅惡瘡,遍體潰爛,不可救藥。還有一説,恭王久已棄絕這個長子,載澂病危之時,有人勸恭王去看他一次,以全父子之情。恭王聽勸而去,一進屋子,望到病榻,入眼是一件繡滿了花的黑綢長衫,當時掉頭就走,從牙縫裏擠出來兩個字:“該死!”他是六月初病故的。宗人府奏報入宮,慈禧太后倒掉了些眼淚,在所有的侄子之中,她最喜愛載澂,不僅因為他聰明英俊,而且也因為穆宗的緣故。十年的歲月,沖淡了愛子夭逝的悲痛,她只記得二十年前,他們“小哥兒倆”賽如一母所出的兄弟那樣地親愛。就因為這份又惆悵、又有味的記憶,使得她隱隱然視載澂如己所出,飾終之典,極其優隆,追加郡王銜、諡“果
”又因為恭王對長子深惡痛絕,怕他身後草草,特派內務府大臣巴克坦布替載澂經紀喪事,照郡王的儀制治喪,一切費用都由內務府開支。
這在李鴻章看,是件耐人尋味的事,是不是慈禧太后對恭王懷着疚歉,藉此表示彌補?而恭王又是不是領這份“盛情”?都難説得很。
就這樣一路想着,不知不覺到了鑑園。招帖上門,護衞先到轎前請安聲明:“王爺病了兩天了,這會兒剛服了藥睡下。是不是能見中堂,還不知道。中堂先請裏面坐,我馬上去回。”
“病了?不要緊吧?”
“是中了點兒暑。”
“那,我更得瞧瞧。”李鴻章説:“你跟王爺去回,請王爺不必起牀,更不用換衣服,我到上房見好了。”不一會,護衞傳話:“王爺説:彼此至好,恭敬不如從命。
請中堂換了便衣,到上房裏坐。”於是李鴻章就在鑑園大廳上換上“福”套一件玄
貢緞寧綢襯絨袍的馬褂,由護衞領着上樓。恭王在樓梯口相
,拉住他的手不讓他行大禮。
李鴻章認為禮不可廢,不是衣冠堂參,已覺簡慢,何能不行大禮?主人謙讓再三,卻無奈客人的道理大。於是隨行的跟班鋪上紅氈條,李鴻章下跪磕頭。既然如此,恭王亦就照禮而行。親王的儀制尊貴,跟唐朝宰相的“禮絕百僚”一樣,所以他是站着受了李鴻章的頭。
等他起身,恭王才盡主人的道理,堅持着讓李鴻章坐在炕牀上首。大理石面的炕几上,擺上四幹四濕八個高腳果盤,另有一個長身玉立,辮子垂到際的丫頭,獻上金託蓋碗茶,然後就捧着水煙袋,侍立在旁,預備裝煙。
“一年不見,你倒發福了!”恭王摸着他的瘦削的下巴説。
“託王爺的福。”李鴻章欠身答道:“世子不幸,實在可惜,只有請王爺看開一點兒。”
“我早就看開了!”恭王搖搖頭“我慚愧得很。”這是自道教子無方,李鴻章不知如何回答?就這微一僵持之際,善伺人意的那名青衣侍兒,將水煙袋伸了過來:“中堂請煙!”等他“呼嚕嚕”
完一袋水煙,恭王換了個話題:“見過上頭了?”
“是!從宮裏出來,先去見五王爺,説逛西山去了,跟着就來給王爺請安。”
“跟老七碰過面了?”
“就一早在朝房裏匆匆談了幾句。”李鴻章照實而陳:“七王爺約我晚上詳談。”
“也虧你!我早説過,‘見人挑擔不吃力’,他早就嚐到滋味了。這副擔子非你幫他挑不可。少荃,”恭王停了一下,拉長了聲調説:“任重道遠啊!”
“王爺明鑑!”李鴻章略帶些惶恐的神態“朝局如此,鴻章實在有苦難言,如今要辦的幾件事,也還是秉承王爺當年平定的大計而行。只是同樣一件事,此刻辦比從前辦,要吃力得多。王爺現在雖不問事,王爺的卓識,鴻章是最佩服的,總要請王爺常常教誨!”
“你太謙虛了。我如今要避嫌疑,不便多説話,而且也隔閡了,沒有話好説。”恭王忽生慨“清
一時俱盡,放言高論的人少了,能夠放手辦事,亦未始不佳。”李鴻章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何在,不敢附和,只答應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