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章小説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第六七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收藏私章小説網,防止丢失阅读进度】

“六爺!”寶鋆真的動了“你的度量實在了不起。我不如你!有時候想起來不服氣,還要説一兩句風涼話。從今以後,倒真要跟你學一學才好。”

“也不光是對人!”恭王慨然説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我?雖説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關切國事的心,卻是不可少的。”因為如此,寶鋆對朝政便常常在有意無意間要打聽一下。他的故舊門生很多,遊亦仍然很廣,平時來謁見的人,總以為他退歸林下,是不得已的事,為了避免刺,都有意避談朝局。現在他自己熱心於此,別人當然不須再有顧忌,因而朝中的舉措與內幕,在寶鋆不斷能夠聽到。

除了興修三海和萬壽山的消息以外,朝中當前的要政,便是理財,説得更明白些,是如何增加户部與內務府的收入。而在這方面,慈禧太后有她的一套主張,與善於理財聞名的閻敬銘的看法,格格不入,君臣之間,常有齟齬。

慈禧太后最熱心的一件事是恢復制錢。京中原用大錢,恢復“一文錢”的制錢,便須辦銅鼓鑄。為此曾特地召見户部尚書翁同龢,面諭該籌三百萬銀子,採辦洋銅。翁同龢自然面有難,慈禧太后便又表示,預備將宮中數年節省下來的“進銀”發户部,作為“銅本”以示率先提倡。

這一來翁同龢只有硬着頭皮,答應下來,出宮就去看閻敬銘談錢法。閻敬銘大不以為然,簡單扼要地指出,行使制錢,必先收回大錢。私鑄的大錢,分量極輕,盡以輸入官府,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民,苦了小民?同時京師錢鋪,以“四大恆”為支柱,維持市面,功不可沒。收大錢、行制錢,造成動亂“四大恆”恐怕支持不住,那時市面大亂,將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話是一針見血之論,然而醇王亦是打着如意算盤,滿心以為三百萬銀子的洋銅,可以鑄成值六百萬銀子的制錢,一轉手之間,憑空賺了三百萬銀子,修園就不須再動用海軍經費,豈不大妙?

閻敬銘執持不可,説值六百萬銀子的制錢一發出去,錢多銀少,必致錢賤銀貴,用制錢的是升斗小民,用銀子的是達官貴人,結果苦了小民,樂了貴人,那就要天下大亂了。

話説得太率直,醇王大起反,認為制錢的使用,有各種方法,決不致引起市面混亂。接着又提到王安石的變法,法並不亂,只是無謂的阻力太大,以致不能暢行其法,引經據典,論古證今,雖不能自圓其説,但要駁他卻很困難。

反覆研究,最後終於有了成議,籌款照籌,洋銅照購,購到以後,在天津、上海兩地用機器鼓鑄,鑄成存庫,三年以後,察看情形,再定行使之法。

這是個不徹底的辦法,明明是敷衍公事。照此辦法,不僅不能在制錢上生利,而且先要墊本三百萬,三年以後,方有收回之望,這是什麼算盤。

慈禧太后因此大為不悦,召見醇王,説他為户部堂官矇蔽。同時又談到不辦洋銅,而整頓雲南的銅礦。這個消息一傳,有人替繫獄的唐炯高興,認為他的生路來了。

唐炯是因為中法戰爭中,在雲南擅自退兵,被逮到京,定了斬監候的罪名。轉眼冬至將至,如果“勾決”在內,便活得不多幾了。

唐炯繫獄已經兩年,去年不在勾決的名單之內,得以不死,但亦未蒙特赦,所以看樣子這一年是逃不過的了。他本人倒還泰然,這年夏天在獄中,寫了一部自己的年譜,一切後事亦早有代。不過他的家族親友,當然還要盡營救的全力,尤其是整頓錢法的詔旨一下,有了一線生路。因為唐炯在四川服官多年,久有幹練的名聲,以後為他的同鄉前輩丁寶楨重用,整理川鹽,頗著成效。再則,他又當過雲南的藩司與巡撫,如果能用他去經理銅礦的開採與運輸,可以説是人地相宜。而且雲南採銅所下的本錢,一向是由四川鹽税項下撥給,凡是這種“協款”出錢的省分,總是萬分不願,想出種種理由來拖延短解,而如唐炯在雲南,四川就很難耍什麼花樣去“賴債”了。

所苦的是貴州在朝中沒有什麼煊赫的大員,這番可為唐炯出死入生的建議,很難上達天聽。他的故舊至好,只有另走門路,先是託閻敬銘,而閻敬銘慈眷在衰落之中,自覺建言碰個釘子,反使別人難以説話,所以指點轉懇醇王。誰知醇王也怕碰釘子。李鴻章、左宗棠、丁寶楨都曾為唐炯乞過恩,請棄瑕錄用,結果這些奏摺或附片都留中不發,可以想見慈禧太后對此人如何深惡痛絕!越來越小心謹慎的醇王,當然不肯手管這個閒事,因為當初主張重懲唐炯、徐延旭的,就是醇王。

冬至將到,勾決期近,唐炯的同鄉親友,都已在替他備辦後事,而他的家人還不死心。唐炯的兩個兒子唐我墉、唐我圻都在京裏,每天鑽頭覓縫,想保住老父一條命,卻是到處碰壁,最後碰出一條路子來了。唐我圻經高人指點,備辦了一份重禮,特地去拜訪立山,磕頭求援。

“不敢當,不敢當!”立山跪下還禮,扶起唐我圻説:“尊大人的罪名是判得重了些。現在我可以替你託一個人去試試看。不過話説在前面,所託之人肯不肯管,以及管了以後,有何結果?都不敢説。萬一不成,你不要怪我。”

“是,是!立大人這樣幫忙,我們父子已經不盡。盡人事而後聽天命,如果立大人盡了力,依舊無濟於事,那就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家父果真不測,他老人家在泉台之下,亦是記着大恩的。”説着,下淚來,又趴在地上,重重磕了兩個響頭,然後起身取出一個紅封套,雙手奉上。

立山不等他開口,便連連搖手:“此刻不必,此刻不必。”他説“事情成功了,少不得跟老兄要個兩三千銀子,各處開銷開銷。事情不成,分文不敢領。”唐我圻自是執意要送,而立山執意不收,最後表示,如果唐我圻一定要這樣,他就不敢管這件事了。聽得這話,唐我圻才不敢勉強。立山送客出門,約定兩天以後聽迴音。

第三天所得到的迴音是,所託的人,已經肯管了,但有何效驗,不得而知。

到了勾決前一天,亦竟無恩旨。那就只有等到行刑那一天,看看能不能發生刀下留人的奇蹟?倘或唐家祖宗有德,這年免死,就算多活兩年。因為明年皇帝親政,事同登極,可望大赦天下,停勾一年。如果後年大婚,則再停勾一年,便起碼有三年可活了。

這天是十一月十六,天不亮就有人趕到刑部大獄去跟唐炯訣別。他雖是斬監候的重犯,卻住的是刑部“火房”自己出錢,整修得頗為清潔,左圖右史,瓶花吐豔,身入其中,談得久了會使人忘記是在獄中。然而這兩間“舍”能不能再住,已無法猜測。唐炯兩年住下來,一幾一榻都生了情,所以不但對淚眼婆娑的客人,無以為懷,就是屋中一切,亦無不摩挲留連,不忍遽別。

到了天亮,提牢廳的司官來了。刑部左侍郎薛允升雖跟唐炯不和,刑部的司官對他卻很客氣,一則是他原來的督撫身分,再則是逢年過節的紅包,三則是兩年“作客”久生情。因此,並未為他上綁,讓他身穿大皮褂,頭戴沒有頂子的暖帽,坐上他家所預備的藍呢後檔車,直駛菜市口。

這天菜市口看熱鬧的人特別多,因為自從殺過肅順及兩江總督何桂清以後,菜市口有二十多年沒有殺過紅頂子的大員了。前兩年李鴻章、盛宣懷想賣招商局時,因為是馬建忠出面跟旗昌洋行辦的涉,所以被指為“漢”盛傳將朝服斬於市,亦曾轟動九城,將菜市口擠得滿坑滿谷。結果大家撲了一場空,馬建忠本就沒有被逮。而這天大概要殺唐炯,事決不假,並且要殺的大官不止唐炯一個,還有一個同案的趙沃,大家都要看看這個説盡了已經病故的廣西巡撫徐延旭壞話的三品道員,跟戲台上言大而夸的馬謖,可有些相象?

趙沃的待遇就遠不如唐炯了,脖子上掛着“大如意頭鎖”在北半截衚衕的蓆棚下席地而坐,唐炯是坐在官廳一角。正面高坐堂皇的是軍機大臣許庚身。他的本缺是刑部右侍郎,勾決行刑之,照例由這位刑部堂官與刑科給事中監斬,此時正在等候京畿道御史齎來勾決的黃冊,便好下令開刀。

將近正午時分,宣武門內來了一匹快馬,卻不是齎本的京畿道御史,而是個軍機章京。只見他直到官廳下馬,疾趨上前,向許庚身請了個安,站起來説:“張中堂關照我來送信,唐某有恩旨。”張中堂是指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張之萬,唐炯是張之的大舅子,跟他亦算有葭莩之親,所以於公於私,他都不能不派個人來送信。

“恩旨!喔,”許庚身問:“緩勾還是發往軍台效力?”官犯臨刑而有恩旨的,不出這兩途,誰知兩者都不是“是發往雲南岑制軍差遣。”那章京又説“趙沃佔了便宜,連帶沾光,發往軍台效力。”

“這…,”許庚身點點頭説:“意外而非意外。你回去跟張中堂説,我知道了。”接着許庚身便請司官過來商議,因為如何處置是一大難題。

因為向來秋決那雲,所有在斬監候的人犯,一律綁到法場,靜等京畿道御史齎到勾決的黃冊,再定生死。不死的人,亦要在場,這就是俗語所説的“陪斬”陪斬以後的發落,不外乎兩種,若是緩勾,依舊送監收押。倘有恩旨減罪,必是由死刑改為充軍,那就是兵部武庫司的事,直接由菜市口送兵部點收發配。現在既非緩勾,亦非充軍,該當如何處理?秋審處的坐辦,雲南司的郎中等等該管的司官,都拿不出辦法。

“有律按律,無律循例。我想兩百年來,類似情形,亦不見得獨一無二,尤其是雍正、乾隆兩朝,天威不測,常有格外的恩典。”許庚身向秋審處的坐辦説:“薛大人律例,一定知道。他住得也近,老兄辛苦一趟,登門求教吧!”這是命他去向刑部左侍郎薛允升請示。薛允升住在菜市口以北,教場口以西,稱為老牆的地方。秋審處坐辦叩門入內,道明來意。薛允升始而詫異,繼而搖頭,淡淡地説了一句:“倒記不起有這樣的例子。”

“那麼,照大人看,應該怎麼辦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