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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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老龍頭火車站下了車,袁世凱不回小站的“新建陸軍”營地,騎着馬直馳金剛橋北洋大臣衙門,求見榮祿。
榮祿是慈禧太后的親信,並有個無可究詰而疑雲重重的傳説。大約二十年前,慈禧太后得了一場大病,御醫會診,束手無策,下詔命各省舉薦名醫。直隸總督李鴻章舉薦前任山東泰武臨道無錫人薛福辰,山西巡撫曾國荃舉薦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杭州人汪守正,進京請脈,診斷慈禧太后所患的是“骨蒸”重症,細心處方,漸有起。特降懿旨:“薛福辰超擢順天府尹,汪守正升任天津知府。”這一恩遇,既是酬庸,亦為了地邇宮
,診治方便。
照歷來的規矩,帝后違和,所有脈案藥方,逐“內奏事處”供大臣閲看。有那深諳醫道的人,總覺得脈案極其高明,處方並不見得出
,甚至有時候有藥不對症的情形。
子一久,才知道慈禧太后所患的是一種不能告人的病:小產血崩,經水淋漓。皇太后小產是天下奇聞,御醫相戒,三緘其口,處方下藥,亦就無的放矢了。
薛福辰和汪守正,到底是讀書做官的,中別有丘壑。病症是看出來了,既然説不得就不説!託名症象相似,由積勞積鬱而起的“骨蒸”卻將治小產血崩、經水不淨的藥,隱藏在治骨蒸的方子中。用“説真方、賣假藥”的訣竅,對症下藥,果然收功。
這就又出現了一個疑問,如果説慈禧太后是武則天,誰又是“蓮花六郎”?眾口耳傳,就是這位丰神俊逸、最講究衣着的榮祿。
但是,二十年前的榮祿,並未因此加官晉爵,反倒失意了。當時南北兩派勢如水火,南派領袖沈桂芬與軍機大臣大學士寶鋆,合力排擠附於北派領袖李鴻藻的榮祿,找個過錯,部議處,將榮祿山俗稱“九門提督”的步軍統領,一降而為副將。榮祿很見機,引疾奏請開缺,閉門閒居,到光緒十二年才外放為西安將軍。
這是個閒冷的缺分,倒虧他能守得住,一干八年,直到光緒二十年慈禧太后六旬萬壽,進京祝嘏。正好恭王復起,重領軍機,深知榮祿幹才,保他重回步軍統領衙門,兼總理各國事務大臣,第二年調任兵部尚書。就此扶搖直上,再下一年升協辦大學士。這一年——光緒二十四年,在四月二十三,皇帝下詔“定國是”決意變法維新的第十天,由慈禧太后授意,升榮祿為文淵閣大學士,實授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直隸總督號為“疆臣領袖”但是,這個缺分的重要,在於兼領北洋大臣,而從光緒初年,李鴻章督直,一意講求堅甲利兵以來,北洋更掌握了舉國主要的兵力,成了真正的“疆臣領袖”慈禧太后派榮祿出鎮北洋,勒兵觀變,下的是一着足以制新黨死命的狠棋!
榮祿手下有三員大將。一個叫董福祥,字星五,甘肅固原的回子。同治初年,西北迴亂,董福祥亦是其中的頭目之一。後來為左宗棠西征最得力的將領劉松山所敗,投誠改編,反而在平回亂中建了大功。如今官拜甘肅提督、加尚書銜、賞太子少保。所部稱為“甘軍”是一支驍勇善戰而風紀很壞的騎兵。
再一個是聶士成,字功亭,出身淮軍,是李鴻章的小同鄉。甲午年朝鮮東學黨作亂,中同時發兵援韓,聶士成隨提督葉志超率師東渡,以孤軍守摩天嶺,設伏大敗
軍,陣斬
將富剛三造,算是淮軍的後勁。又通文字,曾匹馬巡邊,著《東遊紀程》,亦算是儒將。所部號為“武毅軍”半仿德國式的
法,實力頗為可觀。
再一個就是袁世凱。甲午中之戰以後,他雖保有浙江温處道的實缺,卻不願赴任,因為道員升監司、升巡撫,起碼也得十年的工夫,功名心熱的袁世凱,一心只想走一條終南捷徑。於是上個條陳,主張練一支新軍,以矯綠營的積弊。當國的李鴻藻和榮祿,接納了他的建議,招募了七千人,就天津以南,土名小站的新農鎮上,淮軍周盛波的舊壘,屯駐
練,名為“新建陸軍”洋鼓洋號,壁壘一新,深為榮祿所欣賞。
升任為直隸按察使的袁世凱開始在小站練兵,是光緒二十一年冬天的事,三年下來,卓然有成,因而為康有為所看中了。這年六月間,就派人到小站來活動,袁世凱裝傻賣呆,本不容説客有啓齒的機會。這樣到了七月裏,新政展布,如火如荼,皇帝乾綱大振,新黨氣焰愈盛。最令朝中大老側目的是兩件事:七月十九,禮部主事王照專折參劾本部堂官懷塔布、許應弢等阻撓他的條陳,不願代奏,結果禮部滿漢尚書、左右侍郎,奉旨一律革職。京中各衙門的長官,稱為“堂官”部裏滿漢尚書、侍郎共是六員,通稱“六堂”這禮部六堂,盡皆革職,與光緒十年恭王以下的軍機大臣,全班被逐,都是有清開國以來,史無前例的事。
另一件是七月二十上諭:“內閣候補侍讀楊鋭、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一切大政,都由“四京卿”擬議,發號施令,亦由四京卿擬上諭內閣明發,或
兵部寄遞各省。這等於皇帝另外組織了一個政府,原來的軍機處,就象雍正七年以後的內閣一樣,變成有名無實了。
於是舊黨,實在也就是後黨,通過各種途徑向在頤和園頤養的慈禧太后進言,非採取決絕的手段不可。而慈禧太后只是冷笑,一無表示。
到了七月二十六,突然有一道電諭:“命直肅總督榮祿,傳知按察使袁世凱來京陛見。”袁世凱是七月二十九到京的。
這天,八月初五迴天津,前後在京逗留了七天。
“恭喜,恭喜!”榮祿一見面就道賀“我已經看到八月初一的上諭了。”原來八月初一有上諭,嘉許袁世凱“辦事勤奮,校練認真”開缺以侍郎候補“責成專辦練兵事務,所有應辦事宜,着隨時具奏”這不但使得袁世凱一躍而在一二品大員之列,並得專摺奏事,直達天聽。這是所謂“大用”的開始,非尋常升官可比,自然應該道賀。
可是袁世凱知道,在這道上諭中,榮祿最重視的是“責成專辦練兵事務”這句話,如今的兵權在榮祿手裏,也就是在慈禧太后手裏,而皇帝想假手於他奪太后的兵權,榮祿就必得為太后為他自己保護兵權。這道上諭一發,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后帝母子之間的衝突,已很少有調停的可能,而首當其衝的是自己,也是榮祿!
局勢如一桶火藥,而藥線在自己手裏,一旦點燃,如何爆出一片錦繡前程,而不是炸得粉身碎骨?這個他從午前十一點鐘上火車,一直到此刻,五個鐘頭的考慮而始終不能委決的大疑難,是到了必須作決定的時候了。
事機急迫,無從考慮,唯一的辦法就是用他平時信服實行的八字真言:見風使舵,隨機應變。
心裏閃電似的在轉着念頭,口中還能作禮貌上的酬應“這都是大帥的栽培。”説着,垂手請了個安,表示道謝。
“不敢當,不敢當!皇上的特達之知,於我何干?”榮祿問道:“京裏的天氣怎麼樣?”此時而有這樣一句最空泛的寒暄,大出袁世凱的意料。不過略想一想,不難明白,此正是榮祿存着戒心之故。自己不必作何有弦外之音的回答,老老實實回答最好。
“到的那天下雨,這幾天很好。不過早晚已大有秋意了。”
“嘿,你住在那裏?”
“住在法華寺。”由此開始,榮祿接連不斷地,只談些毫不相干的閒話。這種深沉得不可測的態度,使袁世凱大起警惕,如果再這樣敷衍下去,榮祿會怎麼想?他一定是在心裏説:這小子,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居心叵測,再不能信任了。
這樣一想,立即向左右看了一下,趨前兩步,輕聲説道:“世凱有幾句緊要話,密稟大帥。”榮祿聲不動,只側臉揮一揮手,説一句:“都出去!”於是裝水煙的聽差帶頭,所有的侍從都退出簽押房外,站得遠遠地,袁世凱便即雙膝一跪,用痛苦的聲音説道:“世凱今天奉命而來,有件事萬不敢辦,亦不忍辦,只有自己請死!”榮祿笑了。
“什麼事?”他問“讓你這麼為難?”
“大帥請看!”接過袁世凱袖中所出一紙,榮祿一看是硃諭,不覺一怔,但立即恢復常態,坐在原處細看。硃諭上寫的是“榮祿密謀廢立弒君,大逆不道!着袁世凱馳往天津,宣讀硃諭,將榮祿立即正法。其遺缺即着袁世凱接任。欽此!”袁世凱覺得這片刻工夫,關係重大,整頓全神,仰面看着榮祿的臉。先看他讀硃諭並不站起來,知道他心目中並無皇帝,跡象不妙!轉念又想,這是還不知硃諭內容之故。如果讀完硃諭,面現驚惶,有手足無措的模樣,便不妨乘機要挾,或者有憂慮為難的神
,那就很可以替他出主意,為人謀亦為己謀,好歹混水摸魚,撈點好處。若是既不驚、亦不憂,至少亦會表示
謝,那就索
再説幾句輸誠的話,教他大大地見個情。
念頭剛轉完,榮祿已經讀完硃諭,隨手放在書桌上,用個水晶鎮紙壓住,板起臉説道:“臣子事君,雨雷霆,無非恩澤。不過朝廷辦事,有祖宗多少年傳下來的規矩,‘承旨’責在軍機;定罪有吏部、刑部;問斬亦要綁到菜市口。如果我有罪,我一定進京自首,到刑部報到,那能憑你袖子裏一張紙,就可以‘欽此,欽遵’的?”這番回答未終,袁世凱知道自己在宦海中
縱的本領,還差人一大截,眼看狂飈大作,倘不趕緊落篷,便有覆舟滅頂之危!
“大帥!”他氣急敗壞地説“世凱效忠不二,耿耿寸衷,唯天可表。大帥如果誤會世凱有異心,世凱只好死在大帥面前!”説到這裏,痛哭失聲。且哭且訴,説他在京曾由皇帝召見三次,三次皆是偌大殿廷,唯有君臣二人的所謂“獨對”第一次是八月初一,垂詢小站練兵的情形,當天就有“開缺以侍郎候補”的上諭;第二次是八月初二,皇帝曾問到外洋的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