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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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天。八月初三,榮祿曾有電報到京,説英國和俄國已在海參崴開仗,大沽口應加戒備,催袁世凱立即回任。而就在這天晚上,譚嗣同到他的寓所相訪,要求他帶兵進京,包圍頤和園,劫持慈禧太后。同時表示,皇帝將在八月初五,再度召見,有硃諭當面下。
“一看硃諭,世凱嚇得魂飛天外,恨不得翅飛回天津。
世凱蒙大帥提拔之恩…”
“好了,好了!”榮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有話明天再説!”説完,將茶碗一端,門外遙遙注視的聽差,拉起嗓子高唱:“送客!”攆走了袁世凱,榮祿立即召集幕府密議,好得是先已有防變的部署,前一天已調甘軍進駐離京四十里的長辛店。這時決定將聶士成的武毅軍調防天津,監視小站的新建陸軍。
在此同時,路局已接到命令,特備專車,升火待發。榮祿便衣簡從,悄然上車,深夜到京,預先接到電報的步軍統領崇禮,親自在車站接。相見別無多語,崇禮只説得一聲:“慶王在等着!”隨即陪榮祿出站,坐上藍呢後檔車進城。
慶王府在北城,什剎海以西的定府大街。車進宣武門由南往北,穿城而過,到時已過夜午,慶王已等得倦不可當,勉強撐持,聽得榮祿已到,神一振,吩咐在內書房接見。
燈下相見,慶王訝然問道:“仲華,你的氣好難看!”
“怎麼好得了?從本初進京,我就沒有好生睡過一覺。”漢末袁紹字本初,這是指袁世凱而言。在親貴中,慶王是頗讀過幾句書的,懂他這兩字隱語,也意會到他此行與袁世凱進京,特蒙皇帝識拔一事,有重大關係。便即親自起身,掀簾向在廊上伺候的護衞與聽差説道:“都出去!把垂花門關上。”聽得這話,崇禮覺得亦有請示的必要,等慶王轉過身來,隨即説道:“王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跟你請假。”慶王不答他的話,看着榮祿問説:“受之不必走吧?”受之是崇禮的別號。
內務府正白旗出身的崇禮,也是慈禧太后所賞識的人物之一,而且是步軍統領,職掌京師治安,當然亦有參預最高機密的資格,所以榮祿一疊連聲地説:“不必走!不必走!”於是三個人圍着一張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小圓桌,團團坐定,崇禮先開口告訴榮祿:“老佛爺昨兒回宮了。”
“莫非得了什麼消息?”崇禮愕然:“什麼消息?”
“我還以為老佛爺知道頤和園不安靜,所以又挪回來的呢!”崇禮大驚失“榮二哥!”他急問説“怎麼説顧和園不安靜?難不成新黨派了刺客藏在園子裏?”
“對了!新黨派了個大刺客,打算派兵包圍頤和園,跟老佛爺過不去。我給你們看樣東西。”等看過榮祿帶來的那道硃諭,慶王和崇禮都伸一伸舌頭,雙眼睜得好大地,不住氣。
“好傢伙!”慶王説道“皇上真有那麼大的膽子!”
“那必是珍妃在替皇上壯膽。”崇禮問道:“二哥,這道硃諭是那裏來的?”
“那還用説,”慶王接口“當然是袁庭自己
出來的。”
“王爺猜對了!”榮祿接着問道:“王爺,你看怎麼辦?”
“除了面奏老佛爺,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我也是這麼想!”榮祿將身子往後一靠“勞受之的駕吧,看是怎麼樣跟老佛爺見面?”
“好!”崇禮立即起身“都給我!我找‘皮硝李’去。
回頭我在貞順門候兩位的駕。”等崇禮一走,榮祿才跟慶王談到應變制宜之道。皇帝決不能再掌權,是不消説得的,但應出以怎樣的一種手段,卻是非慎重考慮不可的。否則,會引起極大的動亂,招致“動搖國本”的嚴重後果。
“廢立一事,決不可行。可是,仲華,”慶王一臉沒奈何的表情“你知道我的處境,我實在不便説話。祖家街有個可笑的謠言,説我兩個兒子沒有入承大統的希望,所以反對廢立。這是從何説起?我就做再荒唐的夢,也不敢指望做太上皇。第一、我是高宗一系;第二、果然廢立,以旁支繼統,當然是為穆宗立嗣,繼穆宗之統。算輩分也不對啊!我能糊塗到連弟兄、叔侄都搞不清楚不成。”穆宗是“載”字輩,奕劻兩子載振、載搜是穆宗的堂房弟弟,自無以弟作子之理!榮祿也覺得“祖家街”的這個謠言,造得太離譜了。
“我就不服!”不大動情的榮祿,忽然憤慨了“莫非只有他‘祖家街’,‘翔鳳衚衕’就不夠資格入承大統!”
“祖家街”與“翔鳳衚衕”這兩處地名,指兩處王府。恭王府原是和珅的住宅。乾隆末年,皇子私議儲位,慶王奕劻的祖父、皇十七子永璘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妄窺大位,將來但願能住和珅的宅子,於願已足。”及至乾隆內禪,皇位歸於永璘一母所生的皇十五子,即是仁宗。嘉慶四年“和珅跌倒”仁宗想起這段往事,就拿和珅的住宅,作為慶郡王永璘的賜第。咸豐年間,改賜恭王。不過這座王府在三轉橋,恭王另在什剎海附近翔鳳衚衕,構築別墅,命名“鑑園”通常説恭王府,都指鑑園而言。所以榮祿亦以翔鳳衚衕,作為恭王府的代名。
祖家街在西城成門大街以北,相傳是清初降將祖大壽的故宅。端王載漪的府第,在這條街上。載漪是惇王奕誴的第二個兒子,承繼為仁宗第四子瑞親王之後,照清朝親貴承襲的制度,降等襲封,瑞親王綿忻之子奕龢承襲,降為瑞郡王,載漪是奕誌的嗣子,降等承襲為貝勒。載漪頗得慈禧太后的歡心,所以在光緒十四年就加了郡王銜,四年前晉封為瑞郡王。不道軍機大臣糊塗,承旨時將“瑞”字誤書為“端”字。上諭既發,不便更正,載漪就這樣糊里糊塗成了端王。
端王載漪,與恭王的幾個兒子,與穆宗都是嫡堂的兄弟。如今要在近支中找“溥”字輩的作為穆宗的嗣子,則恭王府亦有資格。而載漪恃太后之寵,一心以為只有他的兒子,可以入承大統。榮祿在恭王生前,頗蒙器重,因而有此憤憤不平之言。
“你也別替人家發牢騷了!言歸正傳,我看,”慶王沉了一下説“眼前只能在‘訓政’二字上做文章。”
“這篇文章可要做得好!”
“做文章容易。”慶王答説:“總要等‘見面’以後,才能放手辦事。”
“見面”、“遞牌子”、“叫起”都是朝貴常用的術語。軍機大臣每進謁,稱為“見面”慶王此時所説的“見面”是指見了慈禧太后而言,未奉懿旨,一切都無從措手。於是,各自換了公服,兩人同車出府,向東疾馳。
向來大臣上朝,都由東華門入宮,此時事出非常,驅車直趨宮北面的神武門。厭王與榮祿都是賞過“紫城騎馬”的,守神武門的護軍統領,已由崇禮打過招呼,明知他們進宮不由其道,依舊放行,讓他們直到貞順門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