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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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有照例的規矩的,只能遞如意。”原來乾宅是王府。漢大臣與親貴通慶弔,照旗人的規矩,喜慶只能遞如意以申敬意,但袁世凱覺得太菲薄了,決定以北洋公所的名義,送兩萬銀子的賀禮。
滿漢不通婚的令,已奉明詔解除,但選八旗秀女的制度,依舊保存。旗人合於備選資格的及笄之女,在未經過挑選之前,不準擅自擇配。因此,多少豪門大族想跟榮祿結成親家,卻開不得口,即以榮祿這個豔光照人、小名福妞的愛女,雖早就向户部報過名,已至待選之年,而三年一舉的選秀女之制,由於國遭大難,尚未恢復,福妞的終身大事,做父母的一時亦就作不得主了。
但是,有個人可以作主,慈禧太后。太后或皇帝可以指定某一親貴宗室,娶某個人的女兒,名為“指婚”或稱“拴婚”慈禧太后決定將福妞“指婚”給醇親王載灃。
拴成這樁婚姻,是慈禧太后迴鑾以後,所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誰都看得出來,讓福妞能成為王府的嫡福晉,是慈禧太后的酬庸與籠絡,但是,她自己心裏明白,另外還有一層遠比籠絡榮祿來得更要緊的作用在內。她確信唯有這樣做,才可以徹底消除後顧之憂。
當議和之時,慈禧太后刻刻不能去懷的一件心事是,各國會干預中國的內政,她歸政。慶王奕劻與李鴻章所定的《辛丑和約》,幾乎完全接受了各國的要求,似乎任何人都能辦這樣的
涉,可是在條約之外,有一項不見於文字的
涉,他們做到了,那就是不提結束訓政之事。李鴻章的卹典特厚,奕劻的大見寵信,都由於有這麼一場功勞。
但在訂約到撤兵的那段辰光中,慈禧太后發現隱患存在,各國對皇帝依然存看好,這倒還是意料中事,無足深憂。到後來發覺各國對皇帝的胞弟亦有好
,而且隱隱然有支持之意,這就不但意料不到,而且也不能不加防備了!
醇賢王奕譞的嫡福晉,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生過四男一女,只留下一個老二,就是當今的皇帝。
皇帝共有三個異母弟弟,排行第五、第六、第七,都是醇賢親王側福晉劉佳氏所出。老五名叫載灃,生在光緒九年,八歲襲爵,都叫他“小醇王”義和團入京,德國因為公使克林德被殺,算是受害最重,所以由瓦德西當聯軍統帥,瓦德西到京不久,就提出要求,應該派親王為專使,到柏林向德皇謝罪,而且指名要求,以十八歲的小醇王載灃,充任專使。
於是光緒二十七年四月,明頒上諭:“醇親王載灃着授為頭等專使大臣,前赴大德國,敬謹將命。”又派上書房師傅,為載灃授讀的前內閣侍讀學士張翼,以及德國話説得跟柏林的土著一樣的副都統蔭昌為參贊,攜帶國書禮物,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國船放洋。
到了柏林,載灃打回來一個電報,説德國外部致送照會,要求專使以跪拜禮覲見德皇。軍機上奏,慈禧太后大驚失
,原來客使跪覲,以前一直是大清朝與列國
往的一大爭端。乾隆五十七年,英國所遣通商專使伯爵馬戛爾尼,雙膝着地見高宗,洋人引為奇恥大辱,而中土則以為“一到殿廷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是件最得意之事。從此以後,嘉、道、鹹三帝,都因為洋人不肯行拜跪禮,拒見外使。直到同治年間,迫於情勢,才作了讓步,由總理衙門與各國公使,多次磋商,用五鞠躬禮覲見穆宗於西苑紫光閣,在各國已認為格外尊禮,而朝廷還覺得過於委屈。如今以洋人所絕不願行的“野蠻”禮節,強加之於中國皇帝的胞弟,明明是故意折辱,倘不力爭,何以見祖宗於地下,更有何面目再見臣下。
為此,函電馳,極力磋商,結果總算免行跪禮。但覲見的情形,卻又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德皇不獨以隆重的禮節,接待載灃,而且降尊紆貴,親到行館答訪,情意殷殷地談了許久。又邀載灃至但澤閲兵,參觀曾來華遊歷,覲見過皇帝的亨利親王所統帥的海軍,甚至還作了德國皇后茶會的主賓。
這前倨後恭的用意,他人茫然,而慈禧太后肚子裏雪亮。故意以跪禮來為難謝罪的專使,是表示對她縱容義和團的不滿,而優禮載灃,純然因為他是皇帝的胞弟!
及至載灃回國,兩宮已在迴鑾途中,慈禧太后特地在開封行宮,召見載灃,細問使德的情形。載灃那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少不更事,對在德國所受的禮遇,只有誇飾,絕不隱諱,説德皇如何對他期許,又勸他留意軍事,説是確保政權的唯一要訣,就是將兵權抓在皇室手中:慈禧太后心想,載灃素無大志,才具亦平常得很,説話有些結巴,往往辭不達意,此刻眉飛舞,無非覺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究其實際,並未將勸他的話,好好去想過一想。只是無用之人,易於受人擺佈,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暗蓄異志,所關匪細。
往暗裏去想,皇帝目前無子,又因有腎虧的跡象,將來也不會有兒子,然則皇位何屬?兄終弟及,已有前例,一班“新黨”如何看不出各國有支持載灃之意,因勢利用,只怕從此就要多事了!
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只要載灃自己不願,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義為非作歹。這樣想下來,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找一個人管住載灃,即是釜底薪之道。
誰能管住載灃?大家巨族的老太太,要教兒子收心,有個不二的秘訣,替他娶一房標緻、能幹、賢慧的媳婦。因此,慈禧太后從召見海外歸來的載灃的第二天起,就開始在物“醇王福晉”了。
替她參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榮壽公主,一個是李蓮英,但只有李蓮英所提的人選,正合慈禧太后的意,那就是榮祿的愛女福妞。
“大格格,你看呢?”慈禧太后問榮壽公主。
“模樣兒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能幹更無話説。就是,”榮壽公主笑笑説道:“小五將來必是落個怕媳婦的名聲。”
“小五”是指載沛。她是為她的堂弟設想,不過這句話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越發堅定不移,她不便表示,正要他“怕媳婦”才好,只能為福妞解釋。
“這孩子,是讓她父母慣的!膽子可真大,連我都不怕…。”慈禧太后是揚故抑,話才説了一半,但榮壽公主卻抓住空隙很快地説了一句:“她連老佛爺都不怕,小五就更不在她眼裏了。”
“那也不盡然。少年夫,恩恩愛愛,彼此體貼,脾氣會改的。”榮壽公主不答。慈禧太后也發覺到,自己這樣説法,等於已定了主意“大格格”當然不能駁回,但她心裏不以為然,是很明顯的。
多少年下來,慈禧太后如説還有忌憚的人,唯一的就是榮壽公主。她不肯隨便附和,但只要是她同意的事,不但心口如一,不會出爾反爾,而且一定盡力支持。慈禧太后很敬重她這個脾氣,也因此希望能將她説服,好讓她做自己的幫手。
可是,榮壽公主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堅決。總是説:“老佛爺若以為合適,就降旨意好了!”心裏還有句話是:“我不敢駁回,可是別指望我點個頭。”因為她的堂兄弟中,受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都出於慈禧太后的指婚,她不希望再有一個堂弟娶得悍
。
為此,指婚的懿旨,遲遲未發。而風聲已經隱隱傳出去了!大家都覺得非小醇王不能娶這麼嬌貴的小姐,這位小姐亦非嫁世襲罔替的親王,不足以盡其嬌貴。奇怪着這麼門當户對的一頭婚事,慈禧太后何以至今還不得它“拴”起來?
李蓮英是對促成這頭親事最熱心的人,不斷地找機會催促,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發慌了,不辦成這件事,牽腸掛肚的,不能安心。
“提到福妞,你從沒有搭過一句腔,我知道,你是覺得福妞脾氣剛強,將來小五會吃虧。照我説,你這個心擔得叫多餘!他們這輩你居長,誰都怕你三分,將來如果福妞欺侮小五,你不會説她嗎?”這話説得相當透徹。榮壽公主想,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自己默默的表示抗議,無濟於事,徒然惹得老太后心裏不痛快,又何苦來哉?倒不如趁她有這句話,為載灃稍做彌補之計。
“小五太懦弱,有福妞這麼一個媳婦,倒正好補他的不足。女兒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規矩,語言行為稍微不檢點,或者小夫常常吵個嘴什麼的,老佛爺不心煩嗎?”
“我知道,我知道!你説得一點不錯。”慈禧太后急忙接口:“説真個的榮祿夫婦也太寵他們這個姑娘了!找一天,我好好説他一頓。”於是迴鑾不久,便降了懿旨,將“榮祿之女瓜爾佳氏指婚醇親王”喜信一傳,醇親王的“北府”賀客盈門,那知老福晉劉佳氏,也就是小醇王載灃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病狀是喃喃自語,雙眼發直,見了人都認不出來,彷彿中了了。
見此光景,賀客大駭,但“北府”上下,卻還能保持鎮靜,因為這是老福晉舊疾復發,而得此近乎瘋癲的痼疾,卻是出於慈禧太后所賜。
原來老醇王有四位側福晉,劉佳氏位居第二。嫡福晉及第一位側福晉相繼下世,便由劉佳氏當家。在老醇王病歿時,老七載濤只有三歲,是她自己一手帶大的,光緒二十三年,慈禧太后懿旨命載濤出嗣為貝子奕謨之子。劉佳氏的這個小兒子,簡直就是她的命子,平空被奪,哭得死去活來,從此就有些恍恍惚惚,言語顛倒的樣子了。
但刺猶不止此,尤其這一年接二連三地來。首先是載濤的“父親”又變過了。這奕謨是咸豐、同治年間被尊稱為“老五太爺”的惠親王綿愉的幼子,嚴正不阿,是親貴中的賢者,卻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來。當初載濤為子時,看他肥頭大耳,十分高興,但不親自進宮謝恩,卻大宴親朋,就彷彿真的得了老來子一樣。慈禧太后知道了,頗為不滿,只是隱忍未發,以後鬧政變,鬧“拳匪”沒工夫去擺佈他。這樣五年工夫過去,載濤已經十六歲,相貌厚重而俊秀,舉止穩健而瀟灑,是少年親貴中的美才,奕謨得意非凡。
那知樂極生悲,壞在他不該發牢騷,而且形諸筆墨,以致賈禍。他畫了一幅怪圖,懸空一隻穿了“花盆底”的腳,再無別的,卻有一首打油詩:“老生避腳實堪哀,竭力經營避腳台;避腳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這隻腳一望而知是屬於誰的,慈禧太后得知其事,勾起舊恨,然大怒,降了一道懿旨,將載濤改嗣為老醇王的胞弟鍾郡王奕詥之後。奕謨夫婦所受這一番刺
,猶甚於劉佳氏,竟而雙雙病倒。劉佳氏一方面覺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測,十分可怕,一方面又心疼愛子改嗣,
子不見得會比在奕謨膝下來得好,因而又添了幾分病症。
不久,劉佳氏又受了一個打擊,事起於載漪別有歸宿。他本來所得的罪名是“革爵,發往新疆永遠監。”這年另有一道懿旨:“仍歸本宗。”亦就是仍舊算淳王奕誴的次子。他本來承繼為端郡王奕誌之子,而且襲了爵,如今一歸本宗,變成奕誌無後。誰要是再過繼過去、現成有個降封的貝勒在等着他承襲。慈禧太后倒是好意,將載灃的胞弟老六載洵,作為奕誌的嗣子,讓他由鎮國公一躍而為貝勒。可是劉佳氏又少了個兒子,自然大
刺
。
此時接到指婚的懿旨,是她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擊。這一次的打擊,又比前兩次來得重,大有“不能做人”之,所以病也發得格外重了!
這因為載灃原是訂了親的,親家是蒙古人。嘉慶年間的三省教案,為僅次於洪楊的一次大規模叛亂,仁宗在宮中求卦,佔得“三人同心,乃奏膚功”其後果然,所謂“三人”是額勒登保、德楞泰、勒保,劉佳氏所定的兒媳,就是德楞泰之後。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繼勇侯,長孫倭計納襲爵,做過杭州將軍;次孫叫花沙納,官居吏部尚書,倭計納的襲爵的兒子叫希元,做過吉林將軍,死在光緒二十年。劉佳氏為載灃所定的親,就是希元的小姐,如今由於慈禧太后指婚瓜爾佳氏,對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
這件事從人情上講很難,因為希元家的小姐,是劉佳氏自己看中的,而已放了“大定”照滿洲的婚禮,男家主婦到女家相親問名,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飾,名為“放小定”然後擇定吉期,男家聚宗族親友帶領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親,女家亦聚宗族親友接待,彼此謙謝再三,方始定婚,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歡宴而散。這樣經過一兩個月,再挑吉下聘,名為“過禮”又叫“放大定”婚姻到此為止,已成定局。
“放小定”猶可變化“放大定”則等於已經娶,所欠者不過
房花燭有好合之實而已。
因此“放大定”之後,如果新郎不幸而亡,則未過門的新娘子,殉節者有之,守“望門寡”者有之。是這樣嚴重的情況,則退婚便如休,女家便認為奇恥大辱!尤其是希元家的小姐,守禮謹嚴,剛烈過人,得知退婚的信息,什麼後果都可以發生的。那就無怪乎劉佳氏要急得發瘋了。
這一夜“北府”燈火通明,親友至多,不過不是賀客,而是劉佳氏特為請來議事的。無奈大家畏憚慈禧太后,誰也不敢亂出主意,有的勸她遵旨為妙,有的始終不發一言。最後是劉佳氏自己定的主意,進宮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只當她來謝恩,那知劉佳氏一開口便淌眼淚“奴才的兒媳婦,已給奴才磕過頭,是奴才家的人了!一點過失都沒有,怎麼忍心退婚,”她哭着説:“這一來,教人家孩子怎麼得了?”慈禧太后臉鐵青,連連冷笑,向左右的宮眷命婦説道:“你們看看,世上有這種不識好歹的人!”説完站起身來就走。
於是榮壽公主出面相勸,劉佳氏哭了一陣,噙淚回家,已有個極壞的消息在等她,希元家的小姐,服毒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