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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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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宮迴鑾還不到一年的工夫,宦海升沉,幾人彈冠相慶,幾人不堪回首,已頗經歷過一番滄桑了。

京中比較穩定,各省調動得很厲害,總督遷轉了一半;巡撫則除江蘇的恩壽、陝西的升允、湖北的端方之外,更調了十二省。端方雖未調動,卻等於升了官,暫署湖廣總督。因為兩江總督劉坤一,在這年——光緒二十八年九月間在任病歿,這是頭等要缺,朝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仍援甲午年劉坤一北上督師的前例,以鄂督張之署理江都,所以“督撫同城”的端方,在武昌得以唯我獨尊。

前度劉郎的張之,卻不似端方那麼高興。前番署理,是因為劉坤一勤勞王事,未便開去他的底缺,猶有可説,這一次江都出缺,依資歷而論,由他調補,乃是天公地道之事,何以仍是署理?

尤其是一想到袁世凱,更不舒服。張之光緒十年就已當到兩廣總督,那時袁世凱還只是一個五品同知,在朝鮮吳長慶軍中“會辦營務處”連個“學”都沒有“進”過的臭小兒,居然成了疆臣領袖!最可氣的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世凱是實授,而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張之反是暫局!這不是笑話?他心裏這樣在想,口頭上卻從未説過一句,因為以他的齒德俱尊,與後生小子爭功名,説出去會叫人看不起。

當然,袁世凱非常瞭解,當今的重臣,只有兩個人,朝中一個榮祿,外面一個張之。至於王文韶、鹿傳霖之,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榮祿老病侵尋,衰一,看來不過年把工夫好拖,榮祿一旦下世,軍機大臣中決不能讓瞿鴻璣爬上來。而論資望,他也不夠“掌樞”的火候,那時張之也許會內召大拜,應該早結此奧援。

因此,從保定回項城之前,他就作了決定,回程要迂道南京小作勾留。

袁世凱是奉旨准假兩,回籍葬母。九月裏南下,在項城匝月勾留,十月二十一起程,取道信陽坐火車到漢口,端方接到武昌看鐵廠、看槍炮廠,禮數週至。不過袁世凱卻不大看得起端方,只跟督署的文案,光緒八年壬午福建的解元鄭孝胥親近,極口稱讚張之在湖北的規劃,深遠宏大,説是“今之下,只有我跟南皮兩個人,還能夠擔當大事”可想而知的,以鄭孝胥跟張之的關係,必然會將這話,飛函江寧。這使得張之心裏好過得多了,所以袁世凱的專輪駛抵南京下關,張之照規矩行事,盛陳儀衞,親自接,到得總督衙門,隨即開宴,其時是午後一點半鐘。

這個時間趕得很不巧!原來張之常生活,與眾不同,在湖北官場,人人皆知,有副送他的對聯:“號令不時,起居無節;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下聯不免刻薄,上聯卻多少是紀實,而張之自以為是一天當兩天用。

他這一天當兩天,即以午未之為分界。大致每天黃昏是他的早晨,起牀就看公事,見賓客,到‮夜午‬進餐,他的飲食習慣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備黃白,同時並進,餚饌、粥飯、水果、點心,亦復如此,擺滿一桌,隨意進用,沒有一定的次序。

食畢歸寢,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藤椅,不過冬天加個火爐,這樣睡到凌晨五六點鐘又醒了,辦事見客,直到中歇手吃飯,飯罷復睡。

這開宴之時,正是該他去尋好夢的辰光,加以這天去了一趟下關,神格外不濟,入席之後,想撐持不住,雙眼澀重,只想合攏,勉強睜得一睜,也只是半開而已。

在一堂肅然之中,只見袁世凱謙恭地説不到三五句話,就會悄悄中斷,因為張之眼閉嘴張,正將入夢,等他頭向旁一側,驚醒過來,袁世凱方才開口。

此情此景,使得滿座的陪客,皆為之侷促不安,最無奈的是,盛宴例用下系桌圍,面對戲台的方桌,袁世凱上坐,張之打橫相陪,一桌中別無他客,可以跟貴賓接談,稍解尷尬,以致於眾目睽睽,只看着高坐堂皇的袁世凱發愣,替他想想,真是人間的奇窘。

張之終於倒在椅背上,起了鼾聲。袁世凱看一看周圍,站起身來,於是奉陪作陪的藩臬二司,從左右趕到他身邊,未及開口,袁世凱已向他們搖手示意,不要驚擾了張之

只是總督進出轅門,照例鳴炮,俗名“放銃”炮聲卻將張之驚醒了,一看客座已空,知道袁世凱不辭而別。這是件不但失禮,而且失態的事,張之想要彌補,就只有急急傳轎,趕到下關去送行。

由總督衙門到江邊,很有一段路,八抬大轎,分兩班轎伕換肩疾走,仍舊能讓張之在轎子裏好好睡了一覺,所以趕到下關,神十足,正是他一天當兩天用的另一天開始之時,但袁世凱的專輪,已將起碇,他只在柁樓上拱拱手,向張之遙為致謝而已。

在上海逗留了三天,袁世凱乘海圻號兵艦,直航天津,到達的那天,正是四十天假滿的十一月初六。就在這一天,京中傳來消息,雲貴總督魏光燾調任兩江,張之回任。

江都會落在魏光燾頭上,是無人不意外之事。此人字午莊,籍隸湖南邵陽,出身是個廚子,後來投身湘軍,曾隸服曾國荃部下,後來跟左宗棠西征,積功升到道員。甲午那年,官居湖南藩司,巡撫吳大澂請纓出關,魏光燾領兵駐牛莊。軍未到,望風先遁,一一夜走了三百里,幾次墜馬,跌傷了腳,也算“掛彩”和議成後,吳大澂帶着他的“度遼將軍”玉印回任,魏光燾的官運更好,竟升了陝西巡撫。

庚子年之亂,下詔勤王,舉兵響應的都了運,鹿傳霖入軍機;岑煊升巡撫;魏光燾升總督。在昆明政事都由雲南巡撫李經羲作主,魏光燾拱手相聽,一無作為。不過他力過人,一大早起身,接見屬員以後,總是到各處營伍去看“魏午帥”之勤,是很有名的。

這樣一個庸才,能到兩江去當總督,袁世凱可以斷定,決不會是因他勤於看。果然問起京中人來,道出一段內幕。

湘軍出身的大員中,有個衡山人叫王之。他本來是彭玉麟的“文巡捕”職司傳達,生得儀表堂堂,是頗為厚重有福澤的樣子,彭玉麟便調他到營伍裏來,積功升到道員。光緒十年中法之戰,起用宿將,彭玉麟專廣東的軍務,用王之當營伍處,底缺是廣東督糧道。以後升湖北藩司,又調四川,看看要爬到巡撫,是很吃力的了。

王之花樣很多,知道著書立説,也是獵官的一條捷徑,曾請一個廣西人潘乃光,將從恭親王創建總理衙門以來,與各國往的情形,按年條舉,編次成書,命名為《通商始末記》,因而博得了一個“諳洋務”的名聲,居然在光緒二十一年,奉派為弔唁俄皇亞歷山大的特使。俄國以“頭等欽差”的禮節相待,並有“腑肺語”因而頗得帝師翁同穌的重視。

及至俄國新君加冕,打算仍派王之為慶賀專使時,俄國卻又嫌他職位不稱,因而改派了李鴻章。而王之則在戊戌政變後,走了榮祿的路子,終於得遂封疆之願,當了巡撫,先放安徽,後在廣西。始終恃榮祿為靠山,每月都有書信致候,自然還有伴函的重禮。

魏光燾即是由於王之的關係,搭上了榮祿的這條線,另外又備了兩萬銀子的門包。這樣,他的希望調任兩江的意願,才能傳達給榮祿。

於是談到江都的人選,榮祿提出兩點意見:兩江自曾國藩以來,以用湘軍宿將為宜,而且張之太會花錢,豈可以兩江膏腴之地供他揮霍?後面這個説法,最能打動慈禧太后的心,因而魏光燾的新命,很快的就下達了。

袁世凱心想,如果説南洋是湘軍的地盤,則北洋就是淮軍的臠。魏光燾碌碌庸才,比張之好對付得多,自己的處境較之李鴻章當年先有沈葆禎,後有劉坤一的分庭抗禮,猶勝一籌。只要能壓住盛宣懷,不讓他爬上來,便可如李鴻章在北洋之,將許多可生大利的事業抓在手裏,有一番大大的展布。

這當然要靠榮祿,他的子不多了,袁世凱默默在籌思,自己還不夠資格取而代之,但可扶助夠資格的人接他的位子,從中縱,那就等於取榮祿而代之了。

當然,眼前必須格外巴結榮祿。轉到這個念頭,想起榮祿嫁女的賀禮,縱不能如魏光燾那樣,一送二十萬兩銀子,至少也要讓榮祿高興才是。

“讓榮中堂高興,不如讓榮小姐高興。”袁世凱的表兄,為他掌管私財的張鎮芳獻議:“所以賀禮之中,應多備珍貴新巧的首飾。”袁世凱非常讚賞這個看法。因為榮祿只有一子一女,一子在迴鑾途中病歿,只剩下一個女兒親骨血,鍾愛異常。只要這位小姐説一聲“袁某人送的東西真好”榮祿也就很高興了。

“禮要兩份。”袁世凱又問:“送乾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