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爐火照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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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夜風很涼，吹得人心神一，尤其當此生死殊途。小稚已明白了母親的意思，心裏千迴百轉地念道:“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胡為惶惶何之？富貴非我願，帝鄉不可期…”這就是他從小背慣了的那首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這麼想着，細體字句中的意思，他心裏的憂傷怨憤就慢慢化開了去。——原來那些古書是這樣的。人誰無死？千百年前的人也就面對過和他一樣的處境呀。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叫思想，與那思想之美。他知道寫這詩的人也無力逃避生死，但他的心是慈悲的。他用一種美麗的思想給人一種依託，教他們用什麼樣的態度走完生命中最後一段旅程。小稚在晚風的吹拂中忽覺臉上濕濕的。

前面忽現火光，這時，裴紅欞與小稚已走到東邊的村口了。他們猜得到，村口處，一定有“東密”的人埋伏着等着出手。但這時忽有火光，那一縷火光跳到小稚的眼中時，只覺眼前一亮，人已從陶淵明的文境裏走了出來。那火光雖黯，卻像是一抹跳躍着的生命的光彩，照在了小稚的眼裏。他心裏忽生依戀，忽然孤憤: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甘心地走向死途？為什麼我不能在死以前對這世界發出最後最惡毒的詛咒？

火光發自村頭一個廢棄的小棚子裏，棚子裏不只有火光，還一下一下地發出打鐵的聲音。那本是村裏已廢棄的鐵匠鋪，因為打鐵的人老死了，那鐵鋪好久沒有人了。不知誰又捅開了爐火，在裏面一下一下單調地錘着。小稚母子已走到鐵匠鋪前，黯黯的爐火中，小稚就看到了胡大姑那張寬而醜的臉。她一下一下地鼓着風箱，然後，手裏就撿起那把重達七八十斤的大鐵錘，一下一下地在鐵砧上錘着一塊已鍛好的生鐵。她似在等着什麼人，見小稚已到門口，忽開口道:“小稚，過來，給我拉風箱。”不知怎麼，小稚一見到這個女人，生命中就會產生一種歡悦的衝動。要是平時，他會快樂地衝進去給她拉風箱的，可現在…他看看母親的臉，輕輕道:“大姑，我要走了。我和娘有事，不能幫你拉了。”胡大姑沒有抬頭，依舊一下一下地錘着她手裏的一塊發紅的生鐵:“什麼事比打鐵更重要？我跟你講，打鐵是人間最好玩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了。”她的臉沉沉的。小稚忽然有些傷心道:“不，大姑，我要走了。以後，你…別跟身邊人那麼計較，他們不值得的。你…開心一點。”他説完這句話，眼裏已有淚意。胡大姑沒有回頭，盯着手下那塊生鐵，沒什麼表情。可那塊發紅的鍛件上，卻“哧”的一聲冒起一點青煙，有一點黑了一黑，似有水滴滴在了上面。只聽胡大姑用一種好也好鎮定的聲音道:“進來，你是我的朋友，我現在要你幫忙拉風箱。”小稚心下猶疑，想:她還不知道自己的事吧，那就別告訴她，再讓她傷心了。他不再説什麼話，拉着母親的手，跟上她的步履。胡大姑忽一步跨了出來，她的步子好大，幾步就跨到了小稚面前，搶也似的一把就從裴紅欞手裏搶過了小稚，怒衝衝地衝裴紅欞道:“也沒見過你這樣當媽的！他媽的命運都把刀壓在這孩子脖子上了，你只會給他掉兩句文，就這麼乖乖地驅着他一隻羊羔樣地趕去送死！小稚，跟我進來，有我胡大姑在一天，還不會讓你就這麼引頸就戮。”小稚就這麼三步兩步被她扯到了鐵匠鋪裏，他抬起一張小臉望望他母親，母親緩緩地搖了下頭。他就仰臉向胡大姑道:“大姑，我要走了。‘東密’這次來的人肯定比上次多，你也抗不住的。我們把餘爺爺硬拖到這件事中，已經做錯了。我們不能再連累這村裏更多的人送命。”胡大姑一仰臉:“命？送命？”她一頭黃蓬蓬的頭髮就被她甩到了腦後，“為什麼要送命？就是要死，咱也不去送那個命。命是自己的，為什麼這麼白送？”小稚道:“可村子裏…”胡大姑截口道:“馮老頭子以為他們那些人的命就比你的重，在我胡大姑眼裏，偏偏就看重你的命。怎麼樣，他們能怎麼樣，‘東密’能怎麼樣？他們不想與‘屠刀門’翻臉，我就非要翻這個臉，就是老刀把子來，不許我翻這個臉，我也要翻！嘿嘿，好笑，好笑。仁義道德，他們就這麼講仁義道德，前兩天他們還滾在地上等着人宰割呢，現在倒為別人的命做起主來。他們這幫人，當時本就不值得我胡大姑來救。別説別的，拉風箱！”她不由分説，一把就把小稚到了風箱前的小凳上坐了，將把手強到他手裏。小稚只有一下一下地拉了起來。那單調的動作似給了他好多生的希望和生活的快，他真想一生就這麼跟胡大姑打鐵、跟班幫忙地打下去，那可真幸福呀。閒下來，他可以再和胡大姑上後山靜靜地躺在草叢中，看那縷縷炊煙是怎麼升起。裴紅欞也只有跟到鐵匠鋪子裏來，胡大姑沒理她，似是對她要把自己的小朋友就這麼拉出去送命猶有餘憤。只聽裴紅欞靜靜道:“大姑，謝了。但我們母子不想再牽連更多的人了。我聽餘老人説過，襄陽這塊兒是‘東密’重地，永歸堂就在這一帶，堂中除了兩護法，還有兇名昭著的‘十四殺手’，有時還有總堂堂主來巡視。我不是説你功夫不夠，但，好漢敵不住人多呀。”胡大姑沉着臉道:“人多，那七家村的人更多，多有什麼用，再多出來，也是些孬種。”她望向裴紅欞的臉，似也對她能這麼鎮定到一絲敬佩。從裴紅欞來時起，她就對這個漂亮女子沒什麼好，但現在，似乎那一分輕視倒淡了。她舉起她手裏的大鐵錘:“我知道，我可能是真的打不過他們，光那‘雌雄殺手背對飛’就夠我應付的了。但我還有它。”她晃一晃那柄大鐵錘:“它叫‘屠刀’。我還有‘屠刀’。”這世上，能屠之刀可不是盡掌握在他們那些小人手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