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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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使用?先要説個明白!”曾滄海吃驚地説,一骨碌就翻身坐起來。但是兒子並不立刻回答,先在間掏摸了一會兒,就掏出一小塊黑
的硬紙片來,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邊,很傲慢地喊道:“什麼使用!我就要大請客啦!你看,這是什麼東西?”曾滄海眼快,並又心靈,一瞧那黑
硬紙片,就知道是“中國國民黨黨證”;這一樂非同小可,他一手奪過來,
了
眼睛,湊在煙燈上仔細再看;可不是當真!
“某省某縣第某區黨員證第二十三號”上面還粘貼着曾家駒的小影。——“還是第二十三名呢!”老頭子欣欣然自言自語地説,從煙盤裏拿過那副老光眼鏡來戴好了,又仔細驗看那印在黨證上面的黨部關防的印文。末了,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兒子跟前還這證書,連聲鄭重囑咐:“收藏好了,收藏好了!”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拍着兒子的肩膀説:“這就出山了!我原説的,虎門無犬種!——自然要大請客羅!今晚上你請小朋友,幾十塊錢怕不夠罷?回頭我給你一百。明晚,我們的老世
,也得請一次。慢着,還有大事!——
完了這筒煙再説。”於是老頭子興沖沖地爬上煙榻,呼呼地用勁
煙;曾家駒滿臉得意,卻揀不出話來吹,便也往煙榻上一橫。他當真很小心地把黨員證藏在內面衣服的口袋裏。但他這重視黨證的心理和曾滄海就有點不同;他知道有了這東西,便可以常常向老頭子
出大把的錢來放開手面花用。
曾滄海一口氣完了一筒煙,拿起煙盤裏的茶壺來,嘴對嘴汩汩地灌了幾口,放下了茶壺,輕聲説道:“阿駒!我探得了一個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報告。現在就派你去罷!你剛進了黨,正要
臉,辦一件大事,掛一個頭功!——哈,機會也真湊巧,今天是雙喜臨門了!”聽説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辦什麼事,曾家駒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對圓眼睛,只顧呆呆地對着他父親瞧。顯然是他對於這件事十二分的不踴躍,並且也不知道怎樣去和公安分局打
道。
“噯,——還有幾分上場怯!”曾滄海又愛惜又責備似的説,接連搖了兩次頭;於是他突又轉口問道:“阿駒,你知道鎮上的私煙燈共有多少?前街雜貨店裏的三姑娘做的哪幾户客人?還有,卡子上一個月的私貨漏進多少?”曾家駒又是瞠目不能對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類;可是要問他某某私娼做的幾户客人或是私煙燈有多少,漏税的私貨有多少,那他是做夢也沒想到。
曾滄海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怎麼?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隨時隨地留心。噯,阿駒,你現在是黨老爺了,地面上的情形一點不悉,你這黨老爺怎麼幹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鑽縫兒,難道等着人家來請麼?——不過,你也不用發憂,還有你老子是‘識途老馬’,慢慢地來指撥你罷!”小曾的臉,現在紅起來了,也許是聽了老子的“庭訓”有點慚愧;但也許是一百塊錢尚未到手,有點不耐煩。他堵起了嘴,總不作聲。恰好那時候,他的老婆抱着小孩子進來了,滿臉的不高興,將小孩子放在一張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着,轉臉就對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麼話要講。
但是小孩子不讓她開口,哇哇地哭起來了;同時一泡直淋,淌滿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駒皺了眉頭,臉上的橫一條一條都起了稜,猛的一跳就從煙榻上坐起來,正想叱罵他的老婆,卻瞥眼看見撒了一泡
的小孩子的腳下有一本書,——正是他剛才帶來的那一本,小孩子的兩隻腳正在書面亂踢亂踏。
“嘿!小畜生!”曾家駒一聲怒吼,縱步跳到孩子身邊,暴地從孩子的腳下扯出那本書來看時,已經是又濕又破碎,不成樣子了。孩子的身體一晃,幾乎倒撞下椅子來,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撲在母親懷裏,只把一張小嘴張得很大。
從兒子手裏看明白了那本濕淋淋的書原來是《三民主義》的時候,曾滄海的臉陡的變了。他跳起來跺着腳,看着兒子的臉,連聲叫苦道:“糟了!糟了!這就同前清時代的《聖諭廣訓》一樣的東西,應該供在大廳裏天然几上的香爐面前,才是正辦,怎麼讓小孩子撒了
呀!給外邊人曉得了,你這腦袋還保得住麼?
該死,糟了!”此時被嚇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聲哭出來了。曾家駒原也不很瞭然於父親的叫苦連天,但總之是覺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氣,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親的哭聲,小曾的叫罵,混成一片。曾滄海搖頭嘆氣,只顧煙,隨後想起還有大事須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鬧聲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熱鬧。這雙橋鎮,有將近十萬的人口,兩三家錢莊,當鋪,銀樓,還有吳蓀甫獨力經營的電力廠,米廠,油坊。這都是近來四五年內興起來的。
曾滄海一面走,一面觀看那新發達的市面,以及種種都市化的娛樂,便想到現在掙錢的法門比起他做“土皇帝”的當年來,真是不可同而語了;如果這兩三年的他,不走黑運,那麼,在這繁華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撈進十萬八千麼?雖説現在已經有了捲土重來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點悵悵。他的腳步就慢起來了。到得太白樓酒館的前面,因為人多,他簡直站住了。
忽然人叢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滄海,劈頭問道:“這個時候你上哪裏去呀?”曾滄海回頭一看,認得是土販李四;在某一點上,他和這李四原是不拘形跡的密友,但此時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簡直好像已經和曾滄海平等了,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誇的曾滄海委實是太難堪了。但是又不便發作。跟着雙橋鎮的漸都市化,這李四的潛勢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脹。有“土”斯有“財”便也有“實力”:老地頭蛇的曾滄海豈有不知道?因此他雖然老大不高興,卻竭力忍住了,反倒點頭招呼,微笑着回答:“到公安局去有點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擱一件的了!”李四很賣似的説,並且語氣中還有幾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長。
“為什麼?難道分局長換了人麼?”曾滄海實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幾分譏諷的口吻冷冷地反問。可是話剛出口,他又後悔不該得罪這位神通廣大的李四。
然而運氣得很,李四並沒覺到曾滄海的話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滄海走到太白樓斜對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滄海耳朵邊,悄悄地説道:“難道你沒有聽得風聲麼?”
“什麼風聲?”
“七里橋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搶鎮!”曾滄海心裏一跳,臉也變了:但他這吃驚,並不是因為聽説七里橋有共軍,而且要搶鎮;他是在痛心他的獨得之秘已經不成其為“秘”因而他的或他兒子的“頭功”是沒有指望了。可是他畢竟是老手,心裏一跳以後,也就立刻鎮靜起來,故意搖頭,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麼?老實告訴你,這個消息,現在還沒有幾個人知道。我是從何營長的小公館裏得來的。營長的姨太太已經避到縣裏去了。還是僱的王麻子的船,千真萬確!”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説,十分熱心關切的樣子。
現在曾滄海的臉全然灰白了!他這才知道局勢是意外地嚴重。在先他聽得長工阿二説七里橋的鄉下人傳鑼開會,還以為不過是赤手空拳的鄉下人而已,此時才明白當真還有槍炮俱全的共軍。他的恐懼就由被人奪了“頭功”一轉而為身家
命之危了。他急口問:“共匪有多少槍呢?”
“聽説有百來枝槍罷。”曾滄海心下一鬆,想到他的邀功計劃雖然已成畫餅,可是危險也沒有,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説:“百來條槍麼?怕什麼!駐紮在這裏的省防軍就有一營!”
“一營!哼!三個月沒關餉!”
“還有保衞團呢!”
“十個裏倒有十一個是鴉片煙老槍!——勸你把細點,躲開一下罷,不是玩的!本來前兩天風聲就緊,只有你整天躲在煙榻上抱阿金,這才不知道。——也許沒事。可是總得小心見機。不瞞你説,我已經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子彈,今晚上不許睡覺。”這麼説着,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滄海站着沉了一會兒,決不定怎麼辦。想到一動總得花錢,他就打算姑且冒險留着;想到萬一當真出了事,
命危險,便也想學學何營長的姨太太。後來轉念到“報功”總已不成,上公安局也沒意思,便決定先回家再定辦法。
家裏卻有人在那裏等。曾滄海在蒼茫的暮中一見那人頷下有一撮小鬍子,便知道是吳府總管費小鬍子費曉生。
“好了,滄翁回來了。無事不敢相擾,就為的三先生從上海來了信,要我調度十萬銀子,限三天內解去,只好來和滄翁相商。”費小鬍子開門見山就提到了錢,曾滄海不呆了一下。費小鬍子卻又笑嘻嘻接着説:“我已經查過賬了。滄翁這裏是一萬二,都是過期的莊款。本來我不敢向滄翁開口,可是三先生的信裏,口氣十分嚴厲,我又湊不齊,只好請滄翁幫幫我的忙了,
謝不盡。”曾滄海的臉
陡然放下來了。他本來就深恨這費小鬍子。據他平
揚言,費小鬍子替吳府當了幾年總管,已經吃肥了。他又説費小鬍子挑撥他們甥舅間的
情,所以他做老舅父的只能在外甥的錢莊上掛這麼區區一萬多銀子的賬。現在看見費小鬍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頭來上門討索,曾滄海覺得非懲他一下不可了,當下就冷冷地回答:“曉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訴蓀甫另眼看待你!——説來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上海就去世了!我這裏來了急電,要我去主持喪事。——今晚上打算就動身。
一切我和蓀老三面談,竟不必你費心了!”
“是。老太爺故世的消息,我們那裏也接了電報,卻不知道原來是請滄翁去主持喪事。”費小鬍子笑着説,不提到錢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卻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滄海心曲似的意義。他站起來正要告辭,突然被曾滄海阻止:“不忙。再坐坐罷,還有幾句話呢!——噯,蓀老三要解十萬銀子去,想來是應急用;現在你調到了多少呢?你報個賬給我聽聽。”
“不過半數。五萬塊!”費小鬍子復又坐下,仍舊笑嘻嘻地説,可是那語調中就有對於曾滄海的盤問很不痛快的氣味。這費小鬍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吳蓀甫早就不滿意這位老舅父。不過到底是吳蓀甫的嫡親舅父,在禮貌上費小鬍子是不敢怠慢的;現在看見曾滄海居然又進一步,頗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氣,費小鬍子就覺得這位老舅父未免太不識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