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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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一本《love’sla波ur’slost》,莎士比亞的傑作。”杜新籜很大方地回答,附着個冷雋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國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海軍藍的葛單長衫,很有些名士遺少的氣概。範博文略略皺一下眉頭,卻又用了似乎
謝的樣子,笑了一笑説:“我希望我在我們的假面跳舞中不會找錯了我意中的夥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對你説,我是新來者,我還不能算是已經加入你們那假面跳舞會呢!”這麼説着,杜新籜和範博文都會意似的哈哈笑起來。此時林佩珊和張素素兩個正談得異常熱鬧。吳芝生坐在她們兩個對面,時時頷首。張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來參加示威,如何出險。雖則剛才身當其境時,她不但有過一時的“不知道應該怎樣”並且也曾雙手發抖,出過冷汗,然而此刻她回憶起來,卻只記得自己看見那一隊騎巡並不能衝散示威的主力隊,而且主力隊反突破了警戒網直衝到南京路的那個時候,她是怎樣地受動,怎樣地熱血沸騰,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顧慮到騎巡隊發瘋似的衝掃到她身邊。她的臉又紅了,她的眼睛閃閃地
出興奮的光芒,她的話語又快利,又豪邁。林佩珊睜大了眼睛,手按在張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斷了素素的演述,尖聲叫道:“啊喲!素,了不得!是那種騎着紅頭阿三的高頭大馬從你背後衝上來麼?喔,喔,喔,——芝生,你看見馬頭從素的頭頂擦過,險一些踏倒了她麼?噯,素——呀!”吳芝生頷首,也很興奮地笑着。
張素素卻不笑,臉是很嚴肅的;她拿起林佩珊襟頭作為裝飾品的印花絲帕望自己額上揩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説,林佩珊早又搶着問了,同時更緊緊地捏住了張素素的一雙手:“素!你們的同伴就那麼喊一聲口號!嘖嘖!巡捕追你們到新新公司門前麼?你們的同伴就此被捕?”林佩珊説着,就又轉眼看着吳芝生的臉。吳芝生並沒聽真是什麼,依然頷首。張素素不知就裏,看見吳芝生證實了柏青的被捕,她驀地喊一聲,跳起來抱住了林佩珊的頭,沒命地搖着,連聲叫道:“犧牲了一個!犧牲了一個!只算我們親眼看見的,我們相識的,已經是一個了!噯,多麼偉大!多麼壯烈!衝破了巡捕,騎巡,裝甲汽車,密密層層的警戒網!噯,我永遠永遠忘記不了今天!”
“我也看見兩個或是三個人被捕!其中有一個,我敢斷定他是不相干的過路人。”那邊範博文對杜新籜説,無端地嘆一口氣。杜新籜冷冷地點頭,不開口。範博文回頭看了張素素一眼,看見這位小姐被自己的熱烈回憶動得太過分,他忍不住又嘆一口氣,大聲説:“什麼都墮落了!便是羣眾運動也墮落到叫人難以相信。
我是親身參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運動的,那時——噯,‘theworldisworld,andmanisman!’噯——那時候,那時候,羣眾整天佔據了南京路!那才可稱為示威運動!然而今天,只是衝過!‘曾經滄海難為水’,我老實是覺得今天的示威運動太乏!”張素素和林佩珊一齊轉過臉來看着範博文發怔。這兩位都是出世稍遲,未曾及見當時的偉大壯烈,聽得範博文這等海話,就將信將疑的開不得口了。範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視着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憶中的壯烈偉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卻猛然身邊一個人噴出幾聲冷笑,這是半晌不曾説話的吳芝生現在來和範博文抬槓了:“博文,我和你表同情,當真是什麼都墮落了!證據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參加示威,但今天你卻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樓,希望追蹤尼祿(nero)皇帝登高觀賞火燒羅馬城那種雅興了!”範博文慢慢回過臉來,不介意似的對吳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熱切地望着張素素和林佩珊,似乎在問:“難道你們也是這樣的見解麼?”兩位女郎相視而笑,都不出聲。範博文便有點窘了。幸而杜新籜此時加進來説話:“就是整天佔據了南京路,也不算什麼了不得呀!這種事,在外國,常常發生。大都市的人好動,喜歡胡鬧——”
“你説是胡鬧喲?噯!——”張素素忿然質問,又用力搖着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籜冷冷然堅決地回答:“是——我就以為不過是胡鬧。翻遍了古今中外的歷史,沒有一個國家曾經用這種所謂示威運動而變成了既富且強。此等聚眾騷擾的行徑,分明是沒有教育的人民一時間的衝動罷了!敗事有餘,成事不足!”
“那麼,籜先生,你以為應該怎麼辦才是成事有餘,敗事不足?”吳芝生搶在張素素前面説,用力將張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籜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噓噓地吹着《馬賽曲》。範博文驚訝地睒着眼睛。林佩珊在一邊暗笑。張素素鼓起小腮,轉臉對吳芝生説:“你還問什麼呢!他的辦法一定就是他們老六——學詩的什麼‘鐵掌’政策。一定是的!”
“剛剛猜錯了,密司張。我認定中國這樣的國家本就沒有辦法。”杜新籜依然微笑着説。他這話剛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張素素與吳芝生兩個人的大叫。但是範博文卻伸過手去在杜新籜的肩頭拍一下,又翹起一個大拇指在他臉前一晃。恰在此時,跑堂的送進點心來,猛不防範博文的手往外一揮,幾乎把那些點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聲再也忍不住了,她一邊大笑,一邊將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
着肚子。
“博文,你——”張素素怒視着範博文喊叫。然而範博文接下去對杜新籜説的一句話又使得張素素破怒為笑:“老籜,你和令叔學詩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對。他是太熱,你是太冷;一冷,一熱,都出在貴府!”
“多謝你恭維。眼前已經是夏天,還是冷一點好。——吃點心罷!這,倒又是應該乘熱。”杜新籜説着乾笑一聲,坐下去就吃點心。張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氣遷惹到點心上面了,抓過一個包子來,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丟下,盛氣向着範博文問道:“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熱的罷?”
“他是一切無非詩料。冷,熱,捉了人去,了血,都是詩料!”吳芝生看見有機會,就又拿範博文來嘲笑了。誠然他和杜新籜更不對勁,可是他以為直接嘲諷範博文,便是間接打擊杜新籜;他以為杜範之間,不過程度之差。這種見解,從什麼時候發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從杜範兩位互爭林佩珊這事實
漸明顯以後,他這個成見也就逐漸加濃了。當下他既給了範博文一針,轉眼就從杜新籜臉上看到林佩珊身上。杜新籜還是不動聲
,側着頭細嚼嘴裏的點心,林佩珊則細
微折,倚在張素素坐的那張椅子背上,獨自在那裏出神。
範博文不理吳芝生的譏諷,挨張素素的旁邊坐了,忽又嘆一口氣輕聲説:“我是見了熱就熱,見了冷卻不一定就冷。我是喜歡説幾句俏皮話,但是我的心裏卻異常嚴肅;我常想做一些正經的嚴肅的事,我要求一些事來給我一下刺!你們今天早上為什麼不來招呼我一道走呢?難道你們就斷定我不會跟你們一同去示威麼?——呃,你們那位同伴,也許是被捕了,我很想認識他。”張素素笑了,一面換過餃子來吃,一面回答:“你這話就對了。你早不説,誰知道你也要來的呢!不過有一層——”在這句上一頓,張素素忽然仰起臉來看看椅背後凝眸倦倚的林佩珊,怪樣地笑着,同時有幾句刁鑽的話正待説出來,可是林佩珊已經臉紅了。張素素更加大聲笑。驀地杜新籜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輕輕打着,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淺笑,高聲
起中國舊詩來了:容顏若飛電,時景如飄風;草綠霜已白,
西月復東;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
…
君子變猿鶴,小人為沙蟲——張素素聽着皺了眉尖,鼻子裏輕輕哼一聲。此時房間的矮門忽然盪開,一個人當門而立,大鼻子邊一對彷彿玻璃杯厚底似的近視眼鏡突出在向前探伸的腦袋上,形狀非常可笑。這人就是李玉亭。似乎他還沒看明白房裏有幾個人,以及這些人是誰。張素素猛不防是李玉亭,便有幾分不自在。詩的杜新籜也看見了,放下筷子,站起來招呼,一面笑嘻嘻瞥了張素素一眼,問李玉亭道:“教授李先生,你怎麼也來了?什麼時候來的呀?光景是新拜了範博文做老師,學做偵探小説罷!”
“老籜,你這話該打嘴巴!”看見張素素倏然變,範博文就趕快搶前説,又瞪了杜新籜一眼。李玉亭不明白他們的話中有骨,並不回答;他小心惴惴地往前挪了一步,滿臉堆起笑容來説道:“呀,你們五位!也是避進來的麼?馬路上人真多,巡捕也不講理,我的眼睛又不方便,剛才真是危險得很——”
“什麼!示威還沒散麼?”吳芝生急急忙忙問,嘴裏還在嚼點心。
“沒有散。我坐車子經過東新橋,就碰着了兩三百人的一隊,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打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拿傳單望我的車子裏撒。我那時只顧叫車伕趕快跑,哪裏知道將到大新街,又碰到了巡捕追趕示威的人們,——嚇,車子裏的一疊傳單就闖了禍!我拿出名片來,巡捕還是不肯放。去和巡邏的三道頭説,也不中用。末後到底連我的包車伕和車子都帶進捕房去。總算承他們格外優待,沒有扣留我。現在南京路上還是緊張,忽聚忽散的羣眾到處全是,大商店都關上鐵柵門——”李玉亭講到這裏,突然被打斷了;範博文仰臉大笑,一手指着吳芝生,又一手指着張素素,正想代他們兩個報告也曾怎樣“遇險”並且有幾句最巧妙的俏皮話也已經準備好了,卻是一片聲呼噪驀地從窗外馬路上起來,接着就是雜沓的腳步聲在這大三元二樓的各雅座爆發,頃刻間都湧到了樓梯頭了。範博文心裏一慌,臉就變,話是説不出來了,身體一矮,不知不覺竟想往桌子底下鑽,這時張素素已經跑到窗前去探視了,吳芝生跟在後面。李玉亭站在那裏發急
手。林佩珊縮到房角,眼睜得
大,半張開了嘴巴,想説卻説不出。
惟有杜新籜似乎還能夠不改常度;雖則臉轉成青白,嘴
邊還勉強浮出苦笑來。
“見鬼!沒有事。人都散了。”張素素很失望似的跑回來説。她轉臉看見林佩珊那種神氣,忍不住笑了。佩珊伸長頸子問道:“怎麼一回事呀!素——你不怕吃彈!”張素素搖頭;誰也不明白她這搖頭是表示不怕
彈呢,還是不知道街上的呼噪究竟是什麼
質。林佩珊不放心,用眼光去追詢杜新籜;她剛才看見杜新籜好像是最鎮靜,最先料到不會出亂子的。
“管他是什麼事!反正不會出亂子。我信任外國人維持秩序的能力!我還覺得租界當局太張皇,那麼嚴重警戒,反引起了人心恐慌。”杜新籜眼看着林佩珊和張素素説,裝出了什麼都不介意的神氣來。
李玉亭聽着只是搖頭。他向來以為杜新籜是不知厲害的享樂公子,現在他更加確定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很嚴重地對杜新籜説:“不要太樂觀。上海此時也是危機四伏。你想,米價飛漲到二十多塊錢一擔,百物昂貴;從三月起,電車,公共汽車,紗廠工人,罷工接連不斷。共產黨有五月總暴動的計畫——”
“那麼實現了沒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錯,五月可以説是過去了,但是危機並沒過去呀!隴海,平漢兩條鐵路上是越打越厲害,張桂軍也已經向湖南出動了,小張態度不明,全中國都要捲進混戰。江浙界,浙江的温台一帶,甚至於寧紹,兩湖,江西,福建,到處是農民騷動,大小股土匪,打起共產黨旗號的,數也數不明白。長江沿岸,從武
到沙市,紅旗佈滿了山野,——前幾天,貴鄉也出了亂子,駐防軍一營叛變了兩連,和共匪聯合。戰事一天不停止,共黨的活動就擴大一天。六月,七月,這頂大的危險還在未來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機也一天比一天深刻。這幾天內發覺上海附近的軍隊裏有共產黨混入,駐防上海的軍隊裏發現了共產黨的傳單和小組織,並且聽説有一大部分很不穩了。兵工廠工人暗中也有組織。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備得那麼嚴,然而還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線被他們衝破,你還説租界當局太張皇麼?”李玉亭的話愈説愈低,可是聽的人卻覺得入耳更響更尖。杜新籜的眉頭漸漸皺緊了,再不發言;張素素的臉上泛出紅來,眼光閃閃地,似乎她的熱情正在飛躍。吳芝生拉一下範博文的衣角,好像仍舊是嘲笑,又好像認真地説:“等着吧!博文!就有你的詩題了!”範博文卻竟嚴肅地點一下頭,轉臉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説些什麼,可是林佩珊已經搶上先了:“上海總該不要緊罷?有租界——”李玉亭還沒回答,那邊杜新籜接口説道:“不要緊!至少明天,後天,下星期,下一個月,再下一月,都還不要緊!豈但上海,至少是天津,漢口,廣州,澳門,幾處大商埠,在下下下幾個月內,都還不要緊!再不然,
本,法國,美國,總該不至於要緊!供我們優遊行樂的地方還多得很呢,不要緊!”林佩珊撲嗤一聲笑,也就放寬了心。她是個活潑潑地愛快樂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
景,她怎麼肯為一些不可知的未來的危險而白擔着驚恐。但是別人的心事就有點不同。李玉亭詫異地看了杜新籜一會兒,又望望吳芝生,範博文他們,似乎想找一個可與莊言的人。末後,他輕輕嘆一口氣説:“嗯,——照這樣打,打,打下去;照這樣不論在前方,後方,政,商,學,全是分黨成派,那恐怕總崩潰的時期也不會很遠罷!白俄失去了政權,還有亡命的地方,輪到我們,恐怕不行!到那時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資產階級——”他不能再往下説了,他低垂着頭沉
。他很傷心於黨政當局與社會巨頭間的窩裏翻和火併,他眼前就負有一個使命,——他受吳蓀甫的派遣要找趙伯韜談判一點兒事情,一點兒兩方權利上的爭執。他自從剛才在東新橋看見了示威羣眾到此刻,就時時想着那一句成語:不怕敵人強,只怕自己陣線發生裂痕。而現在他悲觀地
到這裂痕卻依着敵人的進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聲狂笑驚覺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籜,他背靠到門邊,冷冷地笑着,獨自微:“且歡樂罷,莫問明天:醇酒婦人,——沉醉在美酒裏,銷魂在温軟的擁抱裏!”於是他忽然揚聲叫道:“你們看,這樣
人的天氣!呆在這裏豈不是太煞風景!我知道有幾個白俄的亡命客新闢一個遊樂的園林,名叫麗娃麗妲村,那裏有美酒,有音樂,有舊俄羅斯的公主郡主貴嬪名媛奔走趨承;那裏有大樹的綠蔭如幔,芳草如茵!那裏有一灣綠水,有遊艇!——噯,雪白的
脯,雪白的腿,我想起了
奈河邊的快樂,我想起了法蘭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熱情!”一邊説,一邊他就轉身從板壁上的衣鈎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見自己的提議沒有應聲,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來,微微一呵
,説道:“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請密司張伴你——”林佩珊
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張素素他們四個,然後下決心似的點着頭,就倚在杜新籜臂上走了。
這裏吳芝生對範博文使了個眼。然而範博文居然揚揚一笑,轉身看着李玉亭説:“玉亭,不能不説你這大學教授狗
!你的危言諍論,並不能叫小杜居安思危,反使得他決心去及時行樂,今夕有酒今夕醉!辜負了你的長太息而痛哭
涕!”
“無聊!説它幹麼!我們到北四川路去罷。芝生,不是柏青説過北四川路散隊?”張素素叫着,看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拿一張鈔票丟在碟子裏,轉身就走。吳芝生跟着出去。範博文略一遲疑,就連聲叫“等一等”又對李玉亭笑了一笑,也就飛奔下樓。
李玉亭倚在窗口,竭目力張望。馬路上人已經少了一些,吳芝生與範博文夾在張素素兩邊,指手劃腳地向東去了。有一個疑問在他腦中縈迴了一些時候:這三個到北四川路去幹什麼呢?
…
雖則他並沒聽清張素素的最後一句話,然而她那種神氣是看得出來的;而況他又領教過她的情和思想。
“這就是現今這時代不可避免的分化不是?”他悶悶地想着,覺得心頭漸漸沉重。末了,他擺開了一切似的搖着頭,又往下看看街上的情形,便也離開了那大三元酒家。
他是向西走。到華安大廈的門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十點半,他就走進去,坐電梯一直到五樓。他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給一個侍役。過了好久,那白衣的侍役方來引他進了一間正對跑馬廳的一裏一外兩套間兼附浴室的
緻客房。
通到浴室的門半開着,水蒸氣挾着濃香充滿了這一裏一外的套間,李玉亭的近視眼鏡的厚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暈,白茫茫地看不清。他彷彿看見有一個渾身雪白茸茸的人形在他面前一閃,就跑進右首作為卧室的那一間裏去了;那人形走過時飄蕩出刺腦的濃香和格格的豔笑。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眼鏡,定神再看。前面沙發裏坐着的,可就是趙伯韜,穿一件糙米
的法蘭絨浴衣,元寶式地橫埋在沙發裏,側着臉,兩條腿架在沙發臂上,
出黑滲滲的兩腿
;不用説,他也是剛剛浴罷。
趙伯韜並不站起來,朝着李玉亭隨便點一下頭,又將右手微微一伸,算是拓呼過了,便轉臉對那卧室的門裏喊道:“玉英!——出來!見見這位李先生。他是近視眼,剛才一定沒有看明白。——呃,不要你裝扮,就是那麼着出來罷!”李玉亭驚異地張大了嘴巴,不懂得趙伯韜這番舉動的作用。可是那渾身異香的女人早就笑地嫋着
肢出來了。一大幅雪白的
巾披在她身上,像是和尚們的袈裟,昂起了
脯,跳躍似的走過來,異常高聳的rx房在
布裏面跳動。一張小圓臉,那鮮紅的嘴
就是生氣的時候也像是在那裏笑。趙伯韜微微笑着,轉眼對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的豐腴的
股上擰一把。
“啊唷…”女人作態地嬌喊。趙伯韜哈哈大笑,就勢推撥着女人的下半身,要她嫋嫋婷婷地轉一個圈子,又一個圈子,然後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説道:“夠了!去罷!裝扮你的罷——把門關上!”彷彿拿珍貴的珠寶在人面前誇耀一番,便又什襲藏好了似的,趙伯韜這才轉臉對李玉亭説:“怎麼?玉亭!嚇,你自己去照鏡子,你的臉紅了!哈哈,你真是少見多怪!人家説我姓趙的愛玩,不錯,我喜歡這調門兒。我辦事就要辦個快。我不願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當作一個有多少秘密的妖怪。剛才你一進來看見我這裏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沒有看明白。你心裏在那裏猜度。我知道。現在你可看明白了罷?也許你還認識她,你説不好麼?
西洋女人的皮膚和體格呢!”忽然收住,趙伯韜搖搖身體站起來,從煙匣中取一枝雪茄銜在嘴裏,又將那煙匣向李玉亭面前一推,做了個“請罷”的手勢,便又埋身在沙發裏,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着那枝雪茄。他那態度,就好像一點心事也沒有,專在那裏享清福。李玉亭並不煙,卻是手按在那煙匣邊上,輕輕地機械地摸了一會兒,心裏很在躊躇,如何可以不辱吳蓀甫所付託的使命,而又不至於得罪老趙。他等候老趙先發言。他覺得最好還是不先自居於“
涉專使”的地位,不要自己
成了顯然的“吳派”然而趙伯韜只管
煙,一言不發,眼光也不大往李玉亭臉上溜。大約五分鐘過去了,李玉亭再也捱不下,決定先説幾句試探的話:“伯翁,昨天見過蓀甫麼?”趙伯韜搖頭,把雪茄從嘴
上拿開,似乎想説話了。但一伸手彈去了煙灰,重複銜到嘴裏去了。
“蓀甫的家鄉遭了匪禍,很受些損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於躁急;譬如他和伯翁爭執的兩件事,公債割的賬目和朱
秋的押款,本來就——”李玉亭在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觀察趙伯韜的神
;他原想説“本來就是小事”但臨時又覺得不妥當,便打算改作“本來就總有方式妥協”然而只在這一
吐間,他的話就被趙伯韜打斷了。
“喔,喔,是那兩件事叫蓀甫得不快麼?啊,容易辦!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帶了蓀甫的條件來和我
涉呢,還是來探探我的口風?”猛不防是這麼“
快的辦法”李玉亭有點窘了;他確是帶了條件來,也負有探探口風的任務,但是既經趙伯韜一口喝破,這就為難了,而況介於兩大之間的他,為本身利害計,最後是兩面圓到。當下他就笑了笑,趕快回答:“不——是。伯翁和蓀甫是老朋友,有什麼話,儘可以面談,何必用我夾在中間——”
“可不是!那麼,玉亭,你一定是來探探我的口風了!好,我老實對你説罷。我這個人辦事就喜歡辦的快!”趙伯韜又打斷了李玉亭的話頭,炯炯的眼光直
在李玉亭臉上。
“伯翁那樣快,是再好沒有了。”被
到簡直不能轉身的李玉亭只好這麼説,一面雖有點抱怨趙伯韜太不肯體諒人,一面卻也自
到在老趙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錯而特錯。他應得立即改變策略了!但是趙伯韜好像看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驀地仰臉大笑,站起來拍着李玉亭的肩膀説:“玉亭,我們也是老朋友,有什麼話就説什麼話。我是沒有秘密的。就像對於女人——假使蓀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眾目。噯,玉亭,你還要看看她麼?看一看裝扮好了的她!——丟那媽,寡老!你知道我不大愛過門的女人,但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會
人的妖
!”
“你是有名的兼收幷蓄。那也不能不備一格!”李玉亭覺得不能不湊趣着這麼説,心裏卻又發急,惟恐趙伯韜又把正經事滑過去;幸而不然,趙伯韜嘉納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發裏,就自己提起他和蓀甫中間的“爭執”以及他自己的態度:“一切已往的事,你都明白,我們不談;我現在簡單的幾句話,公債方面的拆賬,就照竹齋最初的提議,我也馬馬虎虎了;只是朱秋方面的押款,我已經口頭答應他,不能夠改變,除非朱
秋自己情願取消前議。”李玉亭看着趙伯韜的面孔,估量着他每一句話的斤兩,同時就
到目前的
涉非常棘手。趙伯韜所堅持的一項正就是吳蓀甫不肯讓步的焦點。在故鄉農民暴動中受了若干損失的吳蓀甫不但想廉價
併了朱
秋的絲廠以為補償,並且想更廉價地攫取了朱
秋的大批繭子來趕繅拋售的期絲,企圖在廠經跌價風
中仍舊有利可圖:這一切,李玉亭都很明白。然而趙伯韜的炯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這中間的癥結。他掐住了吳蓀甫的要害,他寧肯在“公債拆賬”上吃虧這麼兩三萬!李玉亭沉
了一會兒,這才輕輕籲一口氣回答:“可是蓀甫方面注意的,也就是對於朱
秋的押款;伯翁容我參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見,——”
“哈,我知道蓀甫為什麼那樣看重朱秋方面的押款,我知道他們那押款合同中有幾句話講到朱
秋的大批於繭!”趙伯韜打斷了李玉亭的説話,拍着腿大笑。
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他替吳蓀甫着急,又為自己的使命悲觀。然而這一急卻使他擺了
吐吐的態度,他苦笑着轉口問道:“當然呵,什麼事瞞得了你的一雙眼睛!可是我就還有點不懂,哎,伯翁,你要那些於繭來做什麼用處?都是自家人。你伯翁何必同蓀甫開玩笑呢?他要是撈不到朱
秋的幹繭,可就有點窘,——”李玉亭的話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聽得趙伯韜一聲乾笑,又看見他仰臉噴一口雪茄煙,他那三角臉上浮胖胖的肌
輕輕一下跳動。接着就是鋼鐵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
髮直豎:“你不懂?笑話!——我辦事就愛個
快,開誠佈公和我商量,我也開誠佈公。玉亭,你今天就是蓀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個辦法,看蓀甫他們能不能答應:我介紹尚仲禮加入蓀甫他們的益中信託公司做總經理。”
“啊,這個——聽説早已決定了推舉一位姓唐的。”
“我這裏的報告也説是姓唐的,並且是一個汪派。”聽了趙伯韜這回答,李玉亭心裏就一跳;他現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趙伯韜與吳蓀甫中間的糾紛不是單純的商業質;他更加
得兩方面的妥協已經無望,他瞪出了眼睛,望着趙伯韜,哀求似的姑且再問一句:“伯翁還有旁的意見麼?——要是,要是益中的總經理換了杜竹齋呢?竹齋是超然的!”趙伯韜微微一笑,立刻回答:“尚老頭子也是超然的!”李玉亭也笑了,同時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態度已經超過了第三者所應有,非得趕快轉篷不行。他看了趙伯韜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場始終是對於各方面都願意盡忠效勞,然而趙伯韜伸一個懶
,忽然轉了口氣説道:“講到蓀甫辦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個
病,自信太強!他那個益中公司的計畫,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麼計畫總招呼他,譬如這次的做公債。我介紹尚仲禮到益中去,也無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麼,説什麼;如果蓀甫一定要固執成見,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夠渡過一重一重的難關,將來請我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説到最後一句,趙伯韜哈哈大笑地站起身來,將兩臂在空中屈伸了幾次,就要去開卧室的那扇門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
人的寶貝”來,趕快也站起來叫道:“伯翁——”趙伯韜轉過身來很不耐煩似的對着李玉亭瞧。李玉亭搶前一步,陪起笑臉説:“今晚上我做東,就約蓀甫,竹齋兩位,再請你伯翁賞光,你們當面談一談怎樣?”趙伯韜的眼光在李玉亭臉上打了好幾個迴旋,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如果蓀甫沒有放棄成見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舉了!”
“我以為這一點的可能很大,他馬上就會看到獨腳戲不如搭班子好。”李玉亭很肯定地説,雖則他心裏所憂慮者卻正相反;他料來十之八九蓀甫是不肯屈服。
趙伯韜狂笑,猛的在李玉亭肩頭重拍一下,先説了一句廣東白,隨即又用普通話大聲喊道:“什麼?你説是馬上!玉亭,我老趙面前你莫説假話。除非你把半年六個月也算作馬上。蓀甫各方面的佈置,我略知一二;他既然下決心要辦益中信託公司,至少六個月的活動力是準備好了的;但是,三個月以後,恐怕他就會覺得擔子太重,調度不開了,——我是説錢這方面,他兜不轉。那時候,銀錢業對他稍稍收緊一些兒,他就受不了!目前呢,他正在風頭上,他正要別人去遷就他。嚇,他來遷就別人,三個月後再看罷!也許三個月不到!”
“哦——伯翁是從大處落墨,我是在小處想。譬如朱秋的幹繭押款不能照蓀甫的希望去解決,那他馬上就要不得了。
沒有繭子就不能開工,不能開工就要——”趙伯韜聳聳肩膀獰笑。可是李玉亭固執地接着説下去:“就要增加失業工人。伯翁,正月到現在,上海工愈來愈厲害,成為治安上一個大問題。似乎為大局計,固然蓀甫方面總得有點讓步,最好你伯翁也馬虎些,對於朱
秋的押款,你暫不過問。”李玉亭説完,覺得心頭一鬆;他已經盡了他的職務,努力為大局計,在作和事老,不作撥火
。他定睛看住了趙伯韜的三角臉,希望在這臉上找得一些“嘉納”的表情。然而沒有!趙伯韜藐然搖一下頭,再坐在沙發裏架起了腿,只淡淡地説了四個字:“過甚其詞。”立即李玉亭的臉上飛紅,
到比捱了打還難受。而因為這是一片忠心被辜負,所以在萬分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還想再盡忠告。他
一下
脯,準備把讀破萬卷書所得的經綸都拿出來邀取趙伯韜的垂聽,卻不料哪邊卧室的門忽然先開了一道縫,小而圓的紅嘴
,在縫內送出清脆的聲音:“要我麼?你叫噳!”這聲音過後,門縫裏就換上一隻烏溜溜的眼睛。趙伯韜笑了笑,就招手。門開了,那女人像一朵蓮花似的輕盈地飄過來,先對趙伯韜側着頭一笑,然後又斜過臉去朝李玉亭略點一點頭。趙伯韜伸手在女人的雪白小臂上擰了一把,突然喊道:“玉英,這位李先生説共產黨就要來了,你害怕不?——”
“喔,就是那些專門寫標語的小赤老麼?前天夜裏我坐車過長浜路,就看見一個。真像是老鼠呢,看見人來,一鑽就沒有影子。”
“可是乘你不防備,他們一變就成了老虎;湖南,湖北,江西,就有這種老虎。江蘇,浙江,也有!”李玉亭趕快接上來説,心裏慶幸還有再進“危言”的機會。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為的那女人披着嘴一笑,賣
聰明似的輕聲咕嘟着:“嘖嘖,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罷!——有老虎,就會有打虎的武松!”趙伯韜掉過頭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嚴肅地説道:“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訴蓀甫罷。希望他平心靜氣地考慮一番,再給我答覆。——老虎發瘋,我要嚴防,但是決不能因為有老虎在那裏,我就退讓到不成話!明晚上你有工夫麼?請你到大華吃飯看跳舞。”一面説,一面站起來,趙伯韜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氣地送他到房門外。
李玉亭再到了馬路上時,伸脖子鬆一口氣,就往東走。他咀嚼着趙伯韜的談話,他又想起要到老閘捕房去涉保釋他的車伕和那輛車。南京路一帶的警戒還是很森嚴,路旁傳單,到處全是。汽車疾駛而過,捲起一陣風,那些傳單就在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張飛得很高,居然撲到李玉亭懷裏來了。李玉亭隨手抓住,看了一眼,幾行驚人的句子直鑽進他的心窩:…軍閥官僚豪紳地主買辦資產階級,在帝國主義指揮之下聯合向革命勢力進攻,企圖
本消滅中國的革命,然而帝國主義以及中國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亦
益加深,此次南北軍閥空前的大混戰就是他們矛盾衝突的表面化,中國革命民眾在此時期,必須加緊——李玉亭趕快丟掉那張紙,一鼓作氣向前跑了幾步,好像背後有鬼趕着。他覺得眼前一片烏黑,幻出一幅怪異的圖畫:吳蓀甫扼住了朱
秋的咽喉,趙伯韜又從後面抓住了吳蓀甫的頭髮,他們拚命角鬥,不管旁邊有人
刀伺隙等着。
“這就是末到了,到了!”李玉亭在心裏叫苦,渾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顆心重甸甸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