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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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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任何獵物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當他舉槍向其他獵物擊時,他一點也不興奮,完全是為了生活。他打死的山雞、野兔,他看也不看一眼,柳金娜和謝聾子卻興高采烈地把它們提在手上。出現在他視線裏的野物沒有一個能逃的。不到一上午,柳金娜和謝聾子已經背拿不動了。他讓兩個人回去,剩下的時間,他要獨自去尋找紅狐。他越過一座山,翻過了一座嶺,仍沒有發現紅狐的蹤影。

“狗的,你藏在哪裏”他在心裏這麼咒罵着。他輕車路地尋找到紅狐棲身的老巢,那棵千年古樹的,此時,那裏已是狐去空,周圍的雪地上,紅狐的爪印已經讓雪覆蓋了。那一瞬間,他有些茫然。他無力地蹲在山頭上,望着這一方靜悄悄的世界,回想起那逝去的子,淚水便一點一滴地下來。他落寞失神地走向野葱嶺的窩棚裏,待在鋪滿樹葉子的窩棚裏,望着棚頂漏進的幾許星光痴痴怔怔。

朱長青手下人,耐不住夜晚這山裏的冷寂,便在谷底點了一堆堆火。火“嗶嗶剝剝”地燃着,眾人便圍了一堆,殺雞烤地大嚼。間或在一兩個窩棚裏傳來女人的嘶喊聲,那是白天下山的人從屯子里回來的良家婦女,眾人便排着號挨個享用。女人的喊聲啞了,變換成了要死不活的呻,最後竟無了聲息。火堆旁猜拳行令聲,卻一高過一。那聲音一陣陣傳來,鄭清明聽了心煩,便走出窩棚,尋了一個高處蹲下來,靜靜地去尋了遠方眺望。夜晚的山裏,四處朦朧不清,山的影子依稀地在遠近佇着。柳金娜摸索着來到他身邊,蹲下陪着他向遠方靜望。謝聾子不知什麼時候也走過來,三個人如同走進夢裏。

朱長青不知什麼時候走來,也蹲在鄭清明面前,嘴裏叼着煙袋,煙葉在煙袋鍋子裏明明滅滅地閃着。

“兄弟咋悶着,想家了”朱長青滿嘴酒氣説“山裏的子難熬,不樂呵樂呵咋行?”

“慣哩,啥樂不樂的。”鄭清明瞅着朱長青眼前一明一滅的煙袋鍋子説。

朱長青就望眼蹲在鄭清明身後的柳金娜,眼睛便很有神采地在暗處眨眨説:“大妹子,過這子不怕遭罪?”

“怕啥,這子不也是人過的。”柳金娜搶白道。

朱長青就“嘿嘿”笑兩聲,拍一拍鄭清明的肩道:“兄弟你好福氣,找了這麼個好媳婦。”朱長青站起身時,狠狠地看了眼柳金娜,深一腳淺一腳趟着雪走了。

謝聾子就突然説:“我看他不是啥好貨。”兩個人驚怔地去望謝聾子,謝聾子已經立起身,氣哼哼地往窩棚裏走去了。

夜裏的時候,火堆熄了,喊叫聲也弱了下去,鄭清明對柳金娜説:“歇去吧。”兩個便也向窩棚走去。

兩個相擁着,躺在樹葉子上就睡着了。鄭清明剛剛睡去,便又聽見了紅狐的叫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很真切,他一驚,醒了。起風了,先是絲絲縷縷,最後就颳得滿山嗚咽了。模糊中他看見柳金娜鑽在自己的懷裏,他便抱緊她,用身體温暖着柳金娜,他想起了大金溝那間温暖的木格愣,還有紅狐的啼嗚聲。他不知,此時是睡着,還是醒着了。

他又一次外出狩獵回來時,看見擺放在雪地上的那幾具屍體。眾人沒有了平時嬉鬧叫罵的氣氛,都呆定地瞅着那幾具屍首,滿臉的沮喪。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一步步向眾人走去,他一直走到朱長青身邊,朱長青黑着臉“吧嗒吧嗒”拼命地啄着煙桿。朱長青看見了他,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平淡地道:“本人來了,怕這野葱嶺也待不長咧。”鄭清明一時沒有醒悟過來,他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本人。眼前躺在雪地上幾個人的屍體已是冰冷了,那幾個人身上中了數彈,血已經凝了,他們都一律驚愕地睜大了雙眼,茫然地望着天空,似乎對自己的死很不理解。

眾人一律都沉着臉和屍體對望着,恍似那死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本人斷了咱們後路咧。”朱長青又裝了一袋煙,似乎衝着眾人説,也似乎説給自己。

那一剎那,鄭清明似乎又聽見紅狐的啼聲,他的腳步踉蹌了一下,昏沉沉地向自己的窩棚裏走去。

魯大在鄭清明木格楞前大叫一聲之後,便蹲了下去。子彈從左眼窩進去,斜着又從牙幫骨裏出來。

老包就説:“大哥,咋樣?”

“瞎了,瞎了,他媽我瞎了。”魯大一邊説一邊用右手在雪地上摸,似乎左眼睛掉在了雪地上。

老包過來也摸,亂摸了一氣,魯大似乎清醒過來,罵一聲:“鄭清明,我要剝了你的皮。”説完便昏了過去。

眾人胡亂地追了一氣,便抬着魯大回了老虎嘴。魯大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他清醒過來就唱歌似的罵:“鄭清明,我剝了你的皮,狗的,我剝了你。”花斑狗不離魯大左右,看着魯大發青發灰的臉就安似的説:“大哥你疼吧?”魯大不説話,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滴。花斑狗就又説:“大哥,你疼就叫吧。”魯大一邊罵一邊把鴉片掰成塊在嘴裏“吧嘰吧嘰”地嚼。

一會兒的工夫,魯大的腦袋就腫了一圈兒,血水滴滴答答順着臉往下滾。魯大隻要清醒着就不住地罵。花斑狗也陪着魯大一起罵。

老包就説:“罵管啥用咧,我得下山整點藥去。”老包就趁着魯大清醒過來説:“大哥,我去整藥了。”魯大用右眼看着老包,老包在魯大右眼的注視下走出了老虎嘴。

老包沒想到在三叉河鎮會碰到本人。三叉河鎮上的本兵到處都是,排着隊,腦後飄着簾兒樣的東西,在風中“呱嗒呱嗒”的響。老包立在街心以為自己在做夢,眼睛,更清晰地看到本兵吆三喝四地打量着過往的行人。老包躲到一條衚衕裏,狠命地掐了一次自己的大腿,他才確信,這不是夢,老包的腦子就有些亂。他繞着巷子找了半天,才摸到白半仙藥鋪門前。藥鋪的門關着,他敲了半晌,又踢了幾腳,仍不見有人給他開門。老包一急,就從牆上翻了進去。老包一走進院子,就嗅到了一股中藥味,嗆得老包打了個噴嚏。藥房的門鎖着,門上還貼着兩張白條子,條子上寫着字,老包不識字,不知上面寫的是什麼。

他推開堂屋門的時候,就看見了白半仙。白半仙以前他見過,弟兄們下山搶雞整女人,會經常遇到男人們的抵抗,免不了有傷筋動骨的紅傷,每次有傷,就到白半仙藥鋪裏抓藥。白半仙知道他們是鬍子,從來不和他們説話,站在藥櫃後面,端着水煙袋“咕嚕咕嚕”地。每次都是夥計給拿藥,每次拿完藥,老包就大方地把一塊銀子拍在櫃枱上,半仙看也不看一眼那銀子,仍“咕嚕咕嚕”地煙。待老包前腳剛走出來,拍在櫃枱上的那塊銀子隨後飛出來,老包在心裏笑一笑,罵一聲:“這個老不死的。”鎮上的人,沒有一個人能説清白半仙有多大歲數了。白半仙以前並不在鎮上,一直在山裏。十幾年前,一連下了一個多月的暴雨,山裏發了洪水,隨着洪水,山裏逃出不少的人,有鄂倫的獵人,有采藥的販子,還有淘金的本人。白半仙就是那次洪水時逃出山的,只是他一個人。下山之後,白半仙便開了這個藥鋪。這藥鋪沒有名,只有用杆子挑了兩棵人們叫不上來的中藥當幌子。白半仙藥鋪是鎮上的人們給起的。凡是到藥鋪裏抓過藥看過病的人,都稱這藥鋪神了。病人,多則吃上三服五服,少則一服兩服,病便好了。沒有人知道藥鋪掌櫃的姓什麼,但見掌櫃的頭、鬍鬚、眉都白了,人們便稱掌櫃的為白半仙。有好事者便猜測白半仙的年齡,看那白了的鬍鬚和眉,説他一百歲也有人信,可看他那副硬朗的身板和有光彩的臉膛,説四十五十也有人信。人們一時不好確定半仙的年齡。人們問過,半仙不答,一個勁地“咕嚕咕嚕”水煙。問急了,半仙就答:“活着就是死了,死了仍然活着。”人們一時悟不透半仙的話,半仙便愈加神秘起來。人們終於明白,半仙就是半仙,畢竟不是凡人。人們不再探究半仙的年齡和身世了,有病便來找他。他閉着眼,一邊“咕嚕咕嚕”地水煙,一邊聽病人説自己的病情,病情説完了,他才睜開眼,用煙袋在藥鋪櫃子裏東指一下,西指一下,左指一下,右指一下,夥計便隨着他的支使,把藥抓齊了,給病人。病人有時給幾吊錢,有時沒錢就提一筐雞蛋送來。半仙不嫌多也不嫌少,閉着眼不説話,全憑夥計把錢物收起來。他也很少和夥計説話,沒有病人時,就躲在堂屋裏熬藥,堂屋的火盆上,長年累月地放着一個藥鍋,藥鍋上方霧氣蒸騰,水“咕咕嚕嚕”地滾着,他坐一旁,痴痴地盯着煙袋鍋,有時把熬出的藥自己喝了,有時潑在院子裏。半仙的藥鋪,終被濃重的中藥味籠罩着。

老包推開堂屋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老包推門進去的時候,白半仙連眼皮都沒有動。老包就説:“半仙,救命吧,是紅傷,眼珠子都掉了。”半仙不説話,只有藥鍋裏的藥“咕咕嚕嚕”地翻滾着。老包等着,嘴裏仍説:“仙人,救命呀,我大哥要死咧。”半仙仍不動。

老包就跪下了,頭“咚咚”地磕在地上。

本人,封了藥鋪咧。”半仙終於説。

老包這才想起,藥鋪上貼着的兩張白條子。

老包仍説:“他媽本人,他們炸完張作霖,來這幹啥?仙人救命哇,我大哥要疼死了。”半仙嘆了口氣,把手裏的煙袋放下,手捧起藥鍋,把熬着的藥湯倒在一旁的空罐裏,推給老包。老包就怔了一下,呆怔地看着冒着熱氣的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