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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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源自拉丁語的詞彙:posthoc,指誤把前後相繼的兩個事物當成因果關係。其實,你我歷來信奉的一切莫不如此,銀婚、金婚、鑽石婚的結髮夫也有可能同牀異夢;還是把經驗論發揮到極點的休謨看得透徹些,正如他所懷疑的那樣,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找到的
本不是“原因”而充其量只是個“理由”甚至“藉口”罷了。傳説中的“因果率”並非科學的嫡子,不過是那些自以為看透造物主心思的大小犬儒們編造出來的自欺欺人。
在芸芸眾生們看來,一夜暴富的彩票或者從天而降的花盆代表着幸與不幸,而勤耕不輟和及時行樂則會成為自強不息與咎由自取的活教材。其實,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格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行為模式,那“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正道滄桑”早就註定了你這一生的悲歡離合。連一貫主張“要實現人類幸福、就只能靠我們自己”的先師馬克思也從來沒把“主觀能動
”當成完全受人隨意支配的聚寶盆、搖錢樹,所以,如果他老人家有幸活到大鍊鋼鐵那陣兒,肯定也會被當成“內定右派”回爐改造的。
舉個眼前現成的例子,如果你能生出一雙天眼通,把連主人公自己都諱莫如深的行止出處看個究究竟竟,便不難理解,那位在研院這個本已羣魔亂舞的世道中都被公認為怪胎的馮業為什麼會成為如此模樣。
這還得從那個“紅星閃閃”的時代説起,想當年,馮同學的媽媽乃是北京某著名高中裏的絕代校花,且屬於五講四美三熱愛那種;沒等公宣隊揮起鐮刀斧頭,便率領同學們來到魯、豫兩省界處的黃河灘上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光榮地成為一名無產階級知識青年。
有人説,老三屆那一代人是天然的宿命論者,的確,像六神無主的提線木偶一樣,中南海里某位偉人半夢半醒間的指示就可以成為左右他們命運的判決書。故事發展到七十年代初,革命熱情已經隨着滾滾黃河水看不分明瞭,就在此時,停辦多年的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自然,需要所在生產隊推薦才能生效。當時,馮業媽媽有個相戀多年的青梅竹馬,論功課,這位後來也混跡在語研院裏的神秘人物始終是班上無可爭辯的頭把椅,即使淪落到在鹽鹼地裏刨白薯時也手不釋卷。當然,頭腦發達之輩往往四肢簡單,無縛雞之能的小知識分子們掙的那點兒可憐工分連自己都養不活,就更別説在政治上力爭出人頭地了。
絕望中的人往往會出現幻覺,把趕來撈自己的救生員當成稻草、浮木之類並一口咬定,結果個兩敗俱傷。其實,馬後炮地看來,自打大學恢復招生之後,對待下鄉青年的政策已開始鬆動,從那以後,招生、就業、返城的口子便逐漸打開;但當時幾乎已經心死的年輕人早就無暇顧及這麼許多,而把此次機會當成逃離苦海的唯一彩虹。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校花那位初戀男友自然是最符合推薦標準的人選,可生產隊長就是把此事束之高閣、像沒發生過一樣,馮媽媽心裏當然清楚,這位從自己來的第一天就眼珠掉地、又剛巧死了女人的土皇帝在等待什麼。
於是乎,就在全村張燈結綵的那天晚上,似乎始終默認着一切的“小秀才”終於收到了那張好像剛從字紙簍裏揀出來的報名表,油膩膩地蓋着生產隊的大紅圖章。知恥近乎勇,這位“福報不淺”的工農兵學員後來果然一路扶搖直上,他,就是去年被枕寄予厚望而帶到香港着力培養、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出走”新加坡的陶雄兵博士。
據説,在當年“山寨般美女與野獸”婚禮的第二天一大早,那位曾經的知識青年便打起行囊走出了村口,也是同樣的悄無聲息。從此之後,這對曾賭咒過海枯石爛的戀人再未謀面,唯一的一次聯繫,就是寶貝兒子正準備報考語研院時,馮媽媽輾轉託付當時還擔任院辦副主任的陶老師幫忙關照一下那回。
在多數“圈外人”眼中,知識分子似乎該具有較高的道德水準才對,至少要比“子婊無情、戲子無義”強些;畢竟,那麼多“聖人之言”不能白讀啊。其實,通常意義上的“學術”並非鐵板一塊,而是擁有着兩個截然相反的維度…“價值”和“理”:通俗點兒説,前者指那些無所謂對錯、是非的信仰,比如宗教、哲學、倫理等等,或許,也包括愛情;而後者,則需要“擯除”一切“雜念”緊盯着數據、報表,沒有了“婦人之仁”只剩下錙銖必較、
打細算…
通常來講,語言學是某種界乎於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門類,因此,從事這個專業的學人也往往具有着相對雙重的人格,而馮業,就是個不錯的實例。其實,和這種“過體質”的人打
道也並非毫無規律可循,據不完全統計,只要你沒有給他造成種“高高在上”甚至“強加於人”的錯覺,馮同學發飆的幾率便會降低百分之四十左右。比如説,在“青雲寺”外的小涼亭裏,正啃着乾麪包的馮業頭一次推開艾枚手中盒飯時的語調就還算客氣,隱約間似乎還説了句“謝謝”;可被勝利衝昏頭腦的艾姑娘卻錯過了全身而退的難得機會,居然冒險再次推銷,結果…所以説,遇事要見好就收,得便宜賣乖得看時間、地點、人物。
也難怪,馮業今天的心情本就不算太好;這次出遊之前,他曾破天荒地力邀黎夕茜同往,卻碰了一鼻子灰。馮同學顯然低估了校花的價位,就憑這小山包上那兩棵歪脖子樹,還想引來金鳳凰?更何況,僅僅在選修課上打過幾次照面的黎姑娘本就不記得有馮業這麼個人。於是乎,亞馬遜雨林中美麗的蝴蝶偶然間扇了扇翅膀,幾天後,密西西比河畔的颶風卻降臨到了艾枚頭上。
“沒事兒,”一直冷眼坐在遠處的蘇韻文終於開了腔,她走到馮業身邊坐下,並招呼艾枚繼續“速遞”給其他同學,事實上,這幾乎是蘇、艾二人今天唯一的一次正面接觸。
被晾在旁邊的李彬臉上浮現出稍縱即逝的尷尬,但很快便找到了可以移花接木的台階,於是轉向正一邊焦急地看着紙箱中越來越少的盒飯、一邊眼巴巴地計算着人數的枕:“彆着急,肯定有富餘,發完了剩下的全歸你,”他知道,雖然嘴上無德,但像徐枕
這種傳統“書卷型”在體面問題上通常會取守勢,不至於為點兒小口舌便撕破臉皮。整天混跡於沐猴而冠的寫字樓裏,李彬大概是沒見識過這種陣仗,他一邊把小雞燉蘑菇遞給枕
:“您先墊墊,不夠我再去搬,”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朝馮業那邊望着。
説來也怪,素來不合羣的馮同學似乎並不反韻文,當然,這也許與她和黎夕茜走得較近不無關係。徐枕
也是剛剛才知道,前不久,幾乎不主動和別人打招呼的馮業忽然找到韻文,支吾了半天,女孩兒才
明白這不速之客的來意。事實上,自從到研院讀書那天起,他就一直在幫老家的師弟師妹們辦理來京讀書的助學貸款,跑了半天,得到的答覆基本都差不多:“這種事情必須本人親自出庭,不得委派律師代理。”可問題是,如果那些貧下中農子弟有閒錢跑到北京轉悠,也就用不着申請資助了。看來,現如今中國的制度不是不夠健全,而是太健全了,健全得針扎不進、水潑不進。
無奈之下,四處碰壁的馮業想起了組織,於是便找到在研究生會擔任一部之長的蘇韻文;其實他早該明白,人家的“法治”並非沒有彈,關鍵是得“往來無白丁”雖然研會的大員們懶得
手這種毫無油水可言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象徵
地找那邊打了幾句官腔,但卻化腐朽為神奇,沒過多久,便峯迴路轉了。
“他這個人就是有點兒喜怒無常,其實心眼兒不錯,”從那以後,每當聽到對馮業的微詞時,韻文都會一臉嚴肅地去糾正別人。當然,除極個別的親信外,她並未透過自己之所以會為之辯護的來龍去脈,原因自不必説。
“真夠鹹的!”遠航端着手中的一次飯盒,左看看、右看看,她本就不餓,沒扒拉幾口便吃不下去了:“這兒還有什麼可玩兒的?”女孩兒瞧瞧身邊的程毅。
“咱們去求個籤吧,剛才在門口我好像看見有算命的,”程毅正在給相機換膠捲,撂在一旁的豬燉粉條也剩了一大半。
“這破廟可真沒勁,”酒足飯飽的同學們曬着太陽,開始回味起來:“還不如在城裏找個公園呢…”説話的正是和程毅同系的那位四川姑娘習詠嘉。
“沒錯兒,”本該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的班副程曉楓也不葷不素地加入了聲討的行列,她之所以會一反常態,大概與前不久在“優秀幹部”提名中的落選有關:“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話可不能這麼説,”正把腳晾在檻椅上的石立顯然對來自堡壘內部的“不和諧”更為,於是連鞋都沒顧上穿便奮起反擊:“這…”他似乎也找不出能駁倒對手的理由:“來這裏是班委會集體討論決定的!”看看,民主就是比一言堂好,尤其當出事兒之後分散突圍的時候。想在大陸官場混,不會找替死鬼肯定玩兒不轉,誰叫中國的老百姓好糊
呢,咱07年底就已經逐步顯現的經濟下行趨勢居然能歸咎於08年秋天才爆發的美國金融危機,不服行麼?
“差點兒忘了,”程毅拎着三腳架走下涼亭:“咱們班還沒照過全家福呢,”一回生、二回的他心裏最清楚,此時再不出來攪局,此次決策的責任八成還得由自己替“領導”擔着;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具有“先天”的軟弱
,在與權力較量時尤其如此。
聽説要照相,艾枚首當其衝,拉上李彬和枕擠進隊伍正中間,一整天也沒説過幾句話的李彬看了看人羣邊緣笑靨燦爛的蘇韻文,似笑非笑地搖搖頭…
“來來來,”石班長朝程毅大手一揮:“你再單獨給我照幾張,”在志得意滿的他看來,這幫不解風情的落後羣眾自然沒有資格和自己平起平坐。直到照片洗出來,徐枕才發現,石立身後那間重檐亭原來叫做“八風邸”左右廊柱上垂着副不大起眼的對聯:“一炷香求名求利求官運神不好辦,幾個錢祈福祈壽祈祿源仙也為難。”
“一…二…三…茄子!”從“青雲寺”回校的路上,遠航向枕談起正在進行中的那個項目,據説難度不大、但過程卻很煩瑣,要到十來所中學搞調研,用以收集90後們口中鮮活的外來語素材。陸遠航也是那種兼濟天下型的女孩兒,她不習慣關起門來過小
子,一向有福同享,所以天生不是給別人金屋藏嬌的坯子:“明天到首師附中聽課,你要沒事兒的話也一塊兒去吧。”不用説,肯定是程毅做的外聯,這小子大學時在首師摸爬滾打了四年,畢業前夕還就近到附中實習過。
“別介呀,”枕誇張地搖頭:“君子不奪人之美,我可不當電燈泡。”
“什麼呀,”遠航象徵地揮起粉拳,比劃了一下:“愛去不去,”她俏皮地揚了揚下巴。
在徐枕印象中,程毅始終是個從不斤斤計較的男孩兒,典型的富貴公子;可一旦牽扯到純潔的男女關係時,事情便開始發生些微妙的變化。和無話不談的北京孩子不同,他總是儘量避免在同
之間討論
情問題,説起其他女生時也往往遮遮掩掩、顧左右而言它。在程毅的
際圈中,男女朋友始終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尤其對於那些被列為考察目標的異
更會採取嚴密的“隔離措施”枕
清楚地記得,個把月之前,當與魏丹過從甚密的那位博士哥哥託程師弟翻譯一篇論文時,外語水平也不過伯仲之間的徐枕
曾被力邀加入,雖然只幫忙撰寫了段摘要,但事畢之後,程毅還是大張旗鼓地
給他兩百塊報酬外加一頓烤
。反觀這次同遠航合作,二者大相徑庭,和研院中所有人一樣,程毅自然知道徐、陸之間業已存在的友好關係,但卻始終諱莫如深,就連遠航主動邀請枕
加入時,他也只是在旁邊不置可否地笑笑,與平
裏天下為公的慷慨判若兩人。
徐枕當然瞭解程毅獨特的生活習
,也樂得成*人之美,畢竟,無謂樹敵總不算智者所為。其實,這次避嫌本就是順水人情,從“青雲寺”回來的次
,他早已另有安排。
大約兩三天之前,枕着實意外地接到袁萊的電話,約他有空兒時到醫院一晤。照理説,一直“下榻”在封閉病區的袁博士並無隨便約見友人的自由,甚至連使用通訊工具的權利都沒有,更奇怪的是,他又能從哪裏得知師弟徐枕
剛換的手機號碼呢?通過遠航?恐怕不會,自打上次介紹二人認識,姑娘陸倒去探望過袁萊兩次,但都有枕
同往…事實上,直到走進通天觀醫院那座並無什麼特別之處的大門,男孩兒也沒能解開心中的這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