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章小説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卷二十八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吳衙內鄰舟赴約貪花費盡採花心,身損神德損陰。

勸汝遇花休採,佛門第一戒

話説南宋時,江州有一秀才,姓潘名遇,父親潘朗,曾做長沙太守,高致在家。潘遇已中過省元,別了父親,買舟往臨安會試。前一夜,父親夢見鼓樂旗彩,送一狀元扁額進門,扁上正注潘遇姓名。早起喚兒子説知。潘遇大喜,以為青闈首捷無疑。一路去高歌暢飲,情懷開發。不一,到了臨安,尋覓下處,到一個小小人家。主翁相,問:“相公可姓潘麼?”潘遇道:“然也,足下何以知之?”主翁道:“夜來夢見土地公公説道:‘今科狀元姓潘,明午刻到此,你可小心接。’相公正應其兆。若不嫌寒舍簡慢,就在此下榻何如?”潘遇道:“若果有此事,房價自當倍奉。”即令家人搬運行李到其家停宿。

主人有女年方二八,頗有姿。聽得父親説其夢兆,道潘郎有狀元之分,在窗下偷覷,又見他儀容俊雅,心懷契慕,無繇通款。一,潘生因取硯水,偶然童子不在,自往廚房,恰與主人之女相見。其女一笑而避之。潘生魂不附體,遂將金戒指二枚、玉簪一隻,囑付童兒,覷空致意此女,懇求幽會。此女欣然領受,解間繡囊相答。約以父親出外,親赴書齋。一連數,潘生望眼將穿,未得其便。直至場事已畢,主翁治杯節勞。飲至更深,主翁大醉。潘生方就寢,忽聞輕輕叩門之聲,啓而視之,乃此女也。不及言,捧進書齋,成其雲雨,十分歡愛。約以成名之後,當娶為側室。

是夜,潘朗在家,復夢向時鼓樂旗彩,狀元匾額過其門而去。潘朗夢中喚雲:“此乃我家旗匾。”送匾者答雲:“非是。”潘朗追而看之,果然又一姓名矣。送匾者雲:“今科狀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事,天帝命削去前程,另換一人也。”潘朗驚醒,將信將疑。未幾揭曉,潘朗閲登科記,狀元果是夢中所匾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其歸而叩之,潘遇抵賴不過,只得實説。父子嘆嗟不已。潘遇過了歲餘,心念此女,遣人持金往聘之,則此女已適他人矣,心中甚是懊悔。後來連走數科不第,鬱鬱而終。

因貪片刻歡娛景,誤卻終身富貴緣。

説話的,依你説,古來才子佳人,往往私諧歡好,後來夫榮貴,反成美談,天公大算盤,如何又差錯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賣俏,壞人終身名節,其過非校若是五百年前合為夫婦,月下老赤繩繫足,不論幽期明配,總是前緣判定,不虧行止。聽在下再説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卻是神宗皇帝年間,有一位官人,姓吳名度,汴京人氏,進士出身,除授長沙府通判。夫人林氏,生得一位衙內,單諱個彥字,年方一十六歲,一表人才,風瀟灑。自幼讀書,廣通經史,詩作賦,件件皆能。更有一件異處,你道是甚異處?這等一個清標人物,卻吃得東西,每要吃三升米飯,二斤多,十餘斤酒。其外飲饌不算。這還是吳府尹恐他傷食,酌中定下的規矩。若論起吳衙內,只算做半飢半飽,未能趁心像意。

是年三月間,吳通判任滿,升選揚州府尹。彼處吏書差役帶領馬船,直至長沙接。吳度即收拾行裝,辭別僚友起程。下了馬船,一路順風順水。非止一,將近江州。昔白樂天贈商婦《琵琶行》雲:“江州司馬青衫濕。”便是這個地方。吳府尹船上正揚着滿帆,中穩度。倏忽之間,狂風陡作,怒濤洶湧,險些兒掀翻。莫説吳府尹和夫人們慌張,便是篙師舵工無不失,急忙收帆攏岸。只有四五里江面,也掙了兩個時辰。回顧江中往來船隻,那一隻上不手忙腳亂,求神許願,掙得到岸,便謝天不盡了。這裏吳府尹馬船至了岸旁,拋錨繫纜。那邊已先有一隻官船停泊。兩下相隔約有十數丈遠。這官船艙門上簾兒半卷,下邊站着一箇中年婦人,一個美貌女子。背後又侍立三四個丫鬟。吳衙內在艙中簾內,早已瞧見。那女子果然生得嬌豔。怎見得?有詩為證: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分明月殿瑤池女,不信人間有異姿。

吳衙內看了,不覺魂飄神蕩,恨不得就飛到他身邊,摟在懷中,只是隔着許多路,看得不十分較切。心生一計,向吳府尹道:“爹爹,何不教水手移去,幫在這隻船上?到也安穩。”吳府尹依着衙內,分付水手移船。水手不敢怠慢,起錨解纜,撐近那隻船旁。吳衙內指望幫過了船邊,細細飽看。誰知才傍過去,便掩上艙門,把吳衙內一團高興,直冷淡到腳指尖上。你道那船中是甚官員?姓甚名誰?那官人姓賀名章,祖貫建康人氏,也曾中過進士。前任錢塘縣尉,新任荊州司户,帶領家眷前去赴任,亦為阻風,暫駐江州。三府是他同年,順便進城拜望去了,故此家眷開着艙門閒玩。中年的便是夫人金氏,美貌女子乃女兒秀娥。元來賀司户沒有兒子,止得這秀娥小姐。年才十五,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女工針指,百伶百俐,不教自能。兼之幼時賀司户曾延師教過,讀書識字,寫作俱高。賀司户夫婦因是獨養女兒,鍾愛勝如珍寶,要贅個快婿,難乎其配,尚未許人。當下母子正在艙門口觀看這些船隻慌亂,卻見吳府尹馬船幫上來,夫人即教丫鬟下簾掩門進去。

吳府尹是仕路上人,便令人問是何處官府。不一時回報説:“是荊州司户,姓賀諱章,今去上任。”吳府尹對夫人道:“此人昔年至京應試,與我有。向為錢塘縣尉,不道也升遷了。既在此相遇,禮合拜訪。”教從人取帖兒過去傳報。從人又稟道:“那船上説,賀爺進城拜客未回。”正説間,船頭上又報道:“賀爺已來了。”吳府尹教取公服穿着,在艙中望去,賀司户坐着一乘四人轎,背後跟隨許多人從。元來賀司户去拜三府,不想那三府數前丁憂去了,所以來得甚快。抬到船邊下轎,看見又有一隻座船,心內也暗轉:“不知是何使客?”走入艙中,方待問手下人,吳府尹帖兒早已遞進。賀司户看罷,即教相請。恰好艙門相對,走過來就是。見禮已畢,各敍間闊寒温。吃過兩杯茶,吳府尹起身作別。

不一時,賀司户回拜。吳府尹款留小酌,喚出衙內相見,命坐於旁。賀司户因自己無子,觀見吳彥儀表超羣,氣質温雅,先有四五分歡喜。及至問些古今書史,卻又應答如。賀司户愈加起敬,稱讚不絕,暗道:“此子人才學識,盡是可人。

若得他為婿,與女兒恰好正是一對。但他居汴京,我住建康,兩地相懸,往來遙遠,難好成偶,深為可惜。”此乃賀司户心內之事,卻是説不出的話。吳府尹問道:“老先生有幾位公子?”賀司户道:“實不相瞞,止有小女一人,尚無子嗣。”吳衙內也暗想道:“適來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來年紀與我相仿,若求得為婦,平生足矣。但他止有此女,料必不肯遠嫁,説也徒然。”又想道:“莫説求他為婦,今要再見一面,也不能勾了。怎做恁般痴想。”吳府尹聽得賀司户尚沒有子,乃道:“原來老先生還無令郎,此亦不可少之事。須廣置姬妾,以圖生育便好。”賀司户道:“多承指教,學生將來亦有此意。”彼此談論,不覺更深方止。臨別時,吳府尹道:“儻今晚風息,明晨即行,恐不及相辭了。”賀司户道:“相別已久,後會無期,還求再談一。”道罷,回到自己船中。夫人小姐都還未卧,秉燭以待。賀司户酒已半酣,向夫人説起吳府尹高情厚誼,又誇揚吳衙內青年美貌,學問廣博,許多好處,將來必是個大器,明要設席請他父子。因有女兒在旁,不好説出意要他為婿這一段情來。那曉得秀娥聽了,便懷着愛慕之念。

至次,風轉覺狂大,江面上一望去,煙水濛,頭推起約有二三丈高,惟聞澎湃之聲。往來要一隻船兒做樣,卻也沒有。吳府尹只得住下。賀司户清早就送請帖,邀他父子赴酌。那吳衙內記掛着賀小姐,一夜卧不安穩。早上賀司户相邀,正是穵耳當招,巴不能到他船中,希圖再得一覷。

這吳府尹不會湊趣,道是父子不好齊擾賀司户。至午後獨自過去,替兒子寫帖辭謝。吳衙內難好説得,好不氣惱。幸喜賀司户不聽,再三差人相請。吳彥不敢自專,又請了父命,方才換服飾,過船相見,入坐飲酒。早驚動後艙賀小姐,悄悄走至遮堂後,門縫中張望。那吳衙內妝束整齊,比平愈加丰采飄逸。怎見得?也有詩為證:何郎俊俏顏如粉,荀令風坐有香。

若與潘生同過市,不知擲果向誰傍?

賀小姐看見吳衙內這表人物,不覺動了私心,想道:“這衙內果然風俊雅,我若嫁得這般個丈夫,便心滿意足了。只是怎好在爹媽面前啓齒?除非他家來相求才好。但我便在思想,吳衙內如何曉得?待約他面會,怎奈爹媽俱在一處,兩邊船上,耳目又廣,沒討個空處。眼見得難就,只索罷休。”心內雖如此轉念,那雙眼卻緊緊覷定吳衙內。大凡人起了愛念,總有十分醜處,俱認作美處。何況吳衙內本來風,自然轉盼生姿,愈覺可愛。又想道:“今番錯過此人,後來總配個豪家宦室,恐未必有此才貌兼全。”左思右想,把腸子都想斷了,也沒個計策,與他相會。心下煩惱,倒走去坐下。席還未暖,恰像有人推起身的一般,兩隻腳又早到屏門後張望。

看了一回,又轉身去坐。不上吃一碗茶的工夫,卻又走來觀看,猶如走馬燈一般,頃刻幾個盤旋,恨不得三四步攆至吳衙內身邊,把愛慕之情,一一細罄。説話的,我且問你,在後艙中非止賀小姐一人,須有夫人丫鬟等輩,難道這般着光景,豈不要看出破綻?看官,有個緣故。只因夫人平素有件病,剛到午間,便要睡一覺,這時正在睡鄉,不得工夫。那丫頭們巴不得夫人小姐不來呼喚,背地自去打夥作樂,誰個管這樣閒帳?為此並無人知覺。少頃,夫人睡醒,秀娥只得耐住雙腳,悶坐呆想。正是:相思相見知何?此時此際難為情。

且説吳衙內身雖坐於席間,心卻掛在艙後,不住偷眼瞧看。見屏門緊閉,毫無影響,暗歎道:“賀小姐,我特為你而來,不能再見一面,何緣分淺薄如此。”怏怏不樂,連酒也懶得去飲。抵暮席散,歸到自己船中,沒情沒緒,便向牀上和衣而卧。這裏司户送了吳府尹父子過船,請夫人女兒到中艙夜飯。秀娥一心憶着吳衙內,坐在旁邊,不言不語,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動一動。夫人看了這個模樣,忙問道:“兒,為甚一毫東西不吃,只是呆坐?”連問幾聲,秀娥方答道:“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户道:“既然不自在,先去睡罷。”夫人便起身,叫丫鬟掌燈,送他睡下,方才出去。

停了一回,夫人又來看覷一番,催丫鬟吃了夜飯,進來打鋪相伴。秀娥睡在帳中,翻來覆去那裏睡得着。忽聞艙外有詠之聲,側耳聽時,乃是吳衙內的聲音。其詩云:天涯猶有夢,對面豈無緣?

莫道歡娛暫,還期盟誓堅。

秀娥聽罷,不勝歡喜道:“我想了一,無計見他一面。

如今在外詩,豈非天付良緣。料此更深人靜,無人知覺,正好與他相會。”又恐丫鬟們未睡,連呼數聲,俱不答應,量已睡。即披衣起身,將殘燈挑得亮亮的,輕輕把艙門推開。吳衙內恰如在門首守候的一般,門啓處便鑽入來,兩手摟抱。秀娥又驚又喜。間許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訴説。連艙門也不曾閉上,相偎相抱,解衣就寢,成其雲雨。

正在酣美深處,只見丫鬟起來解手,喊道:“不好了,艙門已開,想必有賊。”驚動合船的人,都到艙門口觀看。司户與夫人推門進來,教丫鬟點火尋覓。吳衙內慌做一堆,叫道:“小姐,怎麼處?”秀娥道:“不要着忙,你只躲在牀上,料然不尋到此。待我打發他們出去,送你過船。”剛身下牀,不想丫鬟照見了吳衙內的鞋兒,乃道:“賊的鞋也在此,想躲在牀上。”司户夫便來搜看。秀娥推住,連叫沒有。那裏肯聽,向牀上搜出吳衙內。秀娥只叫得“苦也”司户道:“叵耐這廝,怎來點污我家?”夫人便説:“吊起拷打。”司户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裏去罷。”教兩個水手,打頭扛腳抬將出去。

吳衙內只叫饒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媽,都是孩兒之罪,不於他事。”司户也不答應,將秀娥推上一,把吳衙內撲通撇在水裏。秀娥此時也不顧羞恥,跌腳捶,哭道:“吳衙內,是我害着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顏獨生?”遂搶出艙門,向着江心便跳。

可憐玉嬌香女,化作隨波逐魂。

秀娥剛跳下水,猛然驚覺,卻是夢魘,身子仍在牀上。旁邊丫鬟還在那裏叫喊:“小姐甦醒。”秀娥睜眼看時,天已明瞭,丫鬟俱已起身。外邊風,依然狂大。丫鬟道:“小姐夢見甚的?恁般啼哭,叫喚不醒。”秀娥把言語支吾過了,想道:“莫不我與吳衙內沒有姻緣之分,顯這等兇惡夢兆?”又想道:“若得真如夢裏這回恩愛,就死亦所甘心。”此時又被夢中那段光景在腹內打攪,越發想得痴了,覺道睡來沒些聊賴,推枕而起。丫鬟們都不在眼前,即將門掩上,看着艙門,説道:“昨夜吳衙內明明從此進來,摟抱至牀,不信到是做夢。”又想道:“難道我夢中便這般僥倖,醒時卻真個無緣不成?”一頭思想,一面隨手將艙門推開,用目一覷。只見吳府尹船上艙門大開,吳衙內向着這邊船上呆呆而坐。

原來二人卧處,都在後艙,恰好間壁,止隔得五六尺遠。

若去了兩重窗槅,便是一家。那吳衙內也因夜來魂顛夢到,清早就起身,開着窗兒,觀望賀司户船中。這也是癩蝦蟆想天鵝吃的妄想。那知姻緣有分,數合當然。湊巧賀小姐開窗,兩下正打個照面。四目相視,且驚且喜。恰如識過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待通句話兒,期他相會,又恐被人聽見。

遂取過一幅桃花箋紙,磨得墨濃,醮得筆飽,題詩一首,折成方勝,袖中摸出一方繡帕包裹,卷做一團,擲過船去。吳衙內雙手承受,深深唱個肥喏,秀娥還了個禮。然後解開看時,其詩云:花箋裁錦字,繡帕裹柔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