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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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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座幽靜神秘的莊園。

薊城東南,有一片碧藍的汪洋水,一片火紅的胡楊林。水曰燕酩池,林曰昌國苑。燕酩池,是從經城南的治水引進的活水湖泊,清澈甘甜,歷來是燕國王室釀酒坊所在地。所以,就叫做了燕酩池。昌國苑,是燕國當年下齊七十餘城後,燕昭王賜給樂毅的園林。因樂毅爵號昌國君,所以叫做了昌國苑。樂毅出走於趙,樂閒入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仍居昌國苑。後來,樂閒因與燕王喜政見不合而離開燕國,昌國苑便成了一座幾近荒廢的王室林苑。在燕經商的六國商人無不垂涎此地,各國商社聯具上書燕王:請以燕酩池、昌國苑劃作商賈之地,由六國商賈共同籌金,建造一片如同咸陽尚商坊一般的天下大市。商賈們以為,如此好事,燕王定會欣然應允。不料,上書一個月後,燕王王書頒下:燕酩池與昌國苑乃王室苑囿,可賞功臣,可為國用;用於商賈,則見利忘義有失王道,從此勿請。商賈們碰了釘子,憤憤然議論蜂起,莫不指斥燕國蔑視商旅一事無成。然議論歷來多有折衝,也有人說,寧失財貨之利而不失周室老王族尊嚴,確實只有燕國這種八百年老諸侯才能如此,迂闊是迂闊,卻也不失王道風範。於是,商旅們終究眾口一詞,如此迂闊王室,夫復何言!於是,議論也就漸漸沒有了。

然則,近幾年來,外邦商賈與薊城庶民的有心之人卻發現,這片水這片林不期然發生了悄無聲息的變化。王室的釀酒坊搬走了,瀰漫池畔而常常令路人醉的醇香酒氣沒有了,靜悄悄的火紅的胡楊林,也偶爾可見車馬出入了。於是,市井酒肆間人們紛紛揣測,這片佳地究竟賞賜給了哪家功臣?諸般猜測揣摩,終究莫衷一是。畢竟,多年來,燕國已經沒有一個大功臣可以當得起如此封賞了。

這片園林水面,成了一片撲朔離的雲霧。

太子丹的垂簾輜車所去者,正是這片神秘幽靜的所在。

幾年前,太子丹由太傅鞠武開始,結識了田光,又由田光而結識了荊軻,密謀大計才漸漸步入紮實的籌劃。本來,田光是一個軸心人物。以太子丹內心的擺佈:田光,可為大計實施之總籌劃,譬如齊國孫臏的軍師職位;荊軻,可為大計實施的前軍大將,譬如田忌之為上將軍臨敵決戰;有此兩人,自己便能做齊威王那樣的興燕明君。

然則,事情乖戾得不可思議,田光卻因為太子丹一句話而死了。那是當年太子丹初次與田光相見,小宴聚談之後的清晨薄霧中,太子丹送田光出門,低聲叮囑了一句:“你我所言,國之大事,願先生勿洩也。”太子丹記得很清楚,田光似乎並沒在意這句話,只淡淡一個字道:“諾。”此後,田光很快造訪了荊軻,與荊軻敘談至三更時分。及至荊軻承諾了面見太子並與之為謀,兩人方始痛飲。飲得一陣,田光慨然嘆道:“士俠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叮囑我勿洩大事,是太子疑田光也!為行而使人疑之,非士俠也。”事後,太子丹始終不解的是,荊軻竟然一句疏導之話也不說,聽任田光鑽了牛角。田光最後對荊軻說:“足下可立即面見太子,言田光已死,以明不言之心也!”說罷,一口不足一尺的短兵一閃,田光喉頭一縷鮮血,倒地身亡了。

太子丹第一次見到荊軻,是荊軻自己找來的。

荊軻請見,平靜地敘說了田光之死的經過,絲毫沒有悲痛之情,冰冷得如同一尊石雕。太子丹驚愕得無以復加,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問荊軻,為何不攔阻田光自刎?以田光講述的荊軻的故事,荊軻的神奇,當足以阻擋任何事情的發生。他也想問,荊軻為何不勸阻疏導田光?畢竟,那句叮囑只是必須而已,決然不關乎懷疑與否,難道明銳如荊軻者也不能理解麼?可是,太子丹機警過人,在這電光石火般掠過心頭的種種責難疑慮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天下名士之俠,只要得其一諾,便只能無條件信任,而不能有任何疑慮之辭!他們不是自己的部屬官吏,他們無所求於自己,他們將自己的承諾看得比生命還重!無所求人而只為人付出,若再被人疑,豈不悲哉…

太子丹驚愕良久,突然放聲大哭道:“丹所以告誡先生,實恐秦國間人耳目也!今先生以死明不言之心,丹何堪也!”令太子丹不解的是,對他這個名為太子實同國王的人的痛心大哭,荊軻依然無動於衷,一句話也沒有,依舊冷冰冰如同一座石雕。太子丹立即警覺,他若再哭下去,這個冷冰冰的石人完全可能徑自離開。

太子丹適時中止了痛哭,肅然請荊軻入座,離席深深一躬道:“田先生不以丹為不肖,使君得與我見,願與君一吐所謀,而後奉君之教。”太子丹記得,當時的荊軻連頭也沒點一下,還是冷冰冰地坐著。太子丹沒有絲毫猶豫,先備細敘說了燕國的危亡困境與秦王嬴政的貪鄙之心,而後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全部謀劃:以勇士攜重利出使秦國,在秦王接見時相機處置——上策,效曹沫劫持齊桓公訂立休戰盟約之法,迫秦王放棄滅國並全部歸還列國土地;下策,刺殺秦王以使秦國內亂,列國趁機合縱破秦!

太子丹整整說了一個時辰,荊軻一動沒動地聽了一個時辰。

太子丹耐心等候了一個時辰,荊軻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

“前述,皆丹之願也。可否?願君教我。”終於,太子丹忍不得了。

“此,國之大事也。在下,不足任使。”荊軻明確地拒絕了。

“田先生舍丹而去,荊卿亦舍我乎!”太子丹痛悲有加,一時大哭。

荊軻還是冷冰冰地坐著,沒有一句勸阻說辭。太子丹終於忍不住心頭憤,悲愴地哭喊一聲道:“大事不成,又累先生喪命,丹何顏立於人世也!”搶過荊軻手中的短兵,便要拉開劍鞘自刎。便在這瞬息之間,荊軻的白布大袖突然平展展伸出,疾如閃電靈如猿手掠過太子丹面龐。太子丹尚在愣怔,手中短兵已經無影無蹤。

“此乃田光所獻徐夫人匕首,太子寧加先生之罪乎!”便是這短暫一瞬,便是這冷冰冰一問,太子丹對荊軻心悅誠服了。

“先生已去,丹何獨生於世哉!”太子丹嘶聲一哭,驟然昏厥了。

倏忽醒來,太子丹看見了蹲在面前的荊軻,看見了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睛。

“太子之事,荊軻敬諾。”太子丹未及頓首一謝,荊軻的白身影已消失了。

及至次,太子丹尋訪到一條小巷深處一座低矮的茅屋庭院,荊軻依然在案前凝神沉思。太子丹說:“君之所在不宜密事,須得有變。”荊軻說:“當變則變,盡由太子。荊軻所思者,同道人也。”太子丹再沒說話,告辭了。旬之後,燕王王書頒下:名士荊軻才具過人,拜上卿之職,襄助太子丹同理國事。此後,太子丹出動了王室儀仗,將荊軻隆重地進了王城外東側長街的上卿府邸。所有這一切,荊軻都欣然接受了。在群臣競相趕來的慶賀大宴上,荊軻也與所有謀求立身的名士一樣,與燕國大臣們侃侃談論著種種治國之道,豪的大笑陣陣掠過廳堂。與宴者的種種質詢之辭,都在荊軻的雄辯對答中消解了。自此,燕國大臣們完全認可了這位新上卿。

大宴完畢,太子丹以會商國事為名,與荊軻在書房做了密談。一進書房,荊軻又成了一尊冷冰冰的石雕。太子丹試探說:“先生已為燕國上卿,何以處之,但憑先生。”荊軻淡淡一笑,第一次說出了一番長話:“太子謀事,鋪排縝密,荊軻心知也。所謂上卿,不過後來出使秦國之正當名義而已,不幹實事。是以,荊軻能坦然受之。然則,荊軻卻要將這上卿做得非同常人。至少,來出使,要使秦王相信:荊軻足堪王使之身。此中之意,亦望太子解得。”太子丹說:“卿如何,丹受教。”荊軻說:“不忠。不能。唯以上信立足。”太子丹會心地大笑一陣,眼角泛著淚花道:“先生之才,真上卿也!奈何燕國危難,竟使先生穢行隱身,不亦悲乎!”荊軻慨然道:“一國大臣,能獻重利於秦者,豈能忠臣義士哉!我忠,我能,秦王焉得信也!”太子丹良久無言,最後說:“我為卿謀一秘密所在,專為密事籌劃,卿意如何?”荊軻淡淡點頭說:“密事多謀,該當如此。”這片碧藍的大池,這片火紅的胡楊林,便成了一處神秘所在。

從那時開始,太子丹與荊軻默契得如同一個人。太子丹以王室名義,大肆修繕了上卿府邸,又經常賜予荊軻以尋常臣子本不可能得到的太牢具,也就是太廟祭祀後的三牲祭品以及祭祀器具。太子丹又經常邀通聲犬馬,又與秦國駐燕特使頓弱相通的幾位大臣,每每到上卿府飲宴。其間,荊軻縱酒無度,高談闊論,全然一個仗恃燕王恩寵而揮霍無度的利祿豪士。於是,種種傳聞便在薊城的官場市井傳開來。有人說,太子丹與荊軻遊東宮池,荊軻撿起瓦片投擲池中老鼃(蛙),太子立即賜給荊軻以金彈擊蛙。有人說,太子丹賞賜給荊軻一匹千里馬,荊軻說千里馬的馬肝最美,太子丹立即派人殺了千里馬,取出馬肝賞賜給荊軻。還有人說,太子丹邀樊於期與荊軻飲宴,美人鼓琴瑟,荊軻死死盯著鼓琴之手說:“好手也!”於是,太子丹立即下令剁去美人之手,盛在玉盤中賞給荊軻,連荊軻都驚訝得幾乎不敢接受了。凡此等等,都活靈活現地傳開來。於是,燕國朝野有了一則民謠:“蛙承金彈,馬成馬肝,美人妙手,竟盛玉盤。上卿之能乎,燕人之悲乎!”

“趙有郭開,燕有荊軻。天下悲哉!天下幸哉!”秦國上卿頓弱的大笑喟嘆,太子丹是許久之後才知道的。

太子丹佩服荊軻,也暗暗地佩服著自己。

垂簾輕車進入胡楊林時,荊軻正在一幅地圖前凝神沉思。

從薊城到咸陽,荊軻一路看去,思謀著諸般路途細節。目光掃過羊皮地圖上的濮陽,荊軻不輕輕一聲嘆息。衛國的濮陽城,是荊軻的出生地。少年時的荊軻,自然而然地以為,濮陽是自己的祖地故鄉。然則,在荊軻十歲那年發生的一場變故,使荊軻再也不能將濮陽當做故里了。那年深秋的一個夜晚,老父親來了一個風塵僕僕白髮蒼蒼的尋訪者。兩位老人竟夜聚酒敘談,及至雞鳴刺破了秋霜濃霧,小荊軻起來做例行晨功,才看見老父親抱著一具嘴角血的屍體坐在門前石礅上發呆。小荊軻驚訝莫名,卻也並沒有害怕,只默默地守在父親身旁。父親帶著小荊軻,以最簡單的葬禮,在濮陽郊野安葬了那個老人。當夜秋月明朗,一生節用的父親,竟然在後園設置了最隆重的三牲頭香案,帶著小荊軻肅然連番拜祭。小荊軻記得很清楚,父親唸叨的祭文是祭祖上、祭父母、祭功臣、祭義士。祭奠完畢,父親指著天上的月亮,教小荊軻發誓:今夜之後,要將父親講說的故事永遠刻在心頭。小荊軻發誓罷了,父親便在明亮的月光下講說了一個漫長的故事。父親的話語平板得沒有任何起伏,然則,每一個字卻都如同釘子一般釘進了荊軻的心頭。

荊軻記住了其中每一個人物,每一個細節。

父親說,多年多年之前,楚國有個將軍名叫荊燕,因私放戰俘而獲罪,舉家被罰做官府奴隸。在將軍夫婦被賣給一家項氏世族後,主人在山坡竹林公然姦了已經是奴隸的將軍夫人。其時,一個名叫侯嬴的商旅義俠不期然撞見了這醜陋的一幕,殺了項氏主人,救將軍夫婦北上魏國。可是,將軍夫婦慮及舉族被殺,便將自己唯一的兒子義士帶走,將軍夫婦當場雙雙撞死於山石之上。將軍的兒子叫荊南,已經被割去了舌頭,也是一個小奴隸。荊南隨侯嬴進入了魏國安邑,讀書習武之時,卻被墨家總院秘密相中秘密帶走。多年後,荊南又回到了侯嬴身邊。後來,商鞅進入秦國變法,因與侯嬴有,侯嬴遂將一身卓絕劍術的荊南,舉薦給商鞅做了衛士。又是多年之後,商鞅蒙難,私白雪殉情。荊南奉商鞅囑託,為其善後,遂與白雪的侍女梅姑一起,帶商鞅白雪的兒子進入了墨家總院安身。後來,荊南與梅姑成婚,生下一個兒子叫荊墨。荊南夫婦便離開墨家,定居在了齊國。荊墨秉承父母遺訓,不入官,不經商,只以漁獵農耕為本。又是多年之後,荊墨生下一子,叫荊炌。後來,荊炌又生一子,叫荊雲。荊云為人豪俠,又兼一身絕技,遂成齊東幾百裡漁獵庶民排解糾紛疑難的軸心人物,號為魚鷹遊俠。齊湣王暴政之時,荊雲率眾抗賦,被官府罰為終身刑徒苦役。便在荊雲與刑徒們密謀暴動之時,燕國大軍攻入齊國,要將全部刑徒押往燕國做苦役。正在此時,一個名叫呂不韋的商賈,為了建立自己的護商馬隊,重金救出了荊雲。後來,荊雲便成了這個呂不韋的馬隊首領。再後來,呂不韋以商謀政,決意襄助在趙國做人質的秦國公子嬴異人逃回秦國。便在那次逃回秦國的路上,荊雲的馬隊義士為截擊追來的趙軍,全部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