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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禮教大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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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輪法王膽敢兵刃脫手、飛輪擊敵,原是□到敵人無力接輪,若是對方以兵刃砸碰飛輪,不論多麼沉重的鋼鞭大刀,撞上了均非脫手不可,那料到楊過竟有撥打輪子的功夫?盛怒之下,伸手抓住鐵輪,暗用轉勁,又將輪子飛出。這時勁力加急,輪子竟然寂然無聲,卻是鐵輪飛轉太快,輪中小球不及相互碰撞。楊過第一次撥他輪子,是無意中用上了九陰真經的功夫,這時再度伸劍拍打,噹的一聲,長劍震得脫手。金輪法王立時一記“大摔碑手”重重拍去。原來楊過的九陰真經功夫未曾練,這次力道用得不正。

小龍女見楊過遇險,纖微擺,長劍急刺,這一招去勢固然凌厲,抑且風姿綽約,飄逸無比,卻已使上了“玉女心經”中最後一章的武功。黃蓉母女看得心曠神怡,同聲叫道:“好!”金輪法王收掌躍起,抓住輪子架開劍鋒,楊過也乘機接回長劍,適才這一下當真是死□逃生,但人當危急之際心智特別靈,猛地裡想起:“我和姑姑二人同使玉女劍法,難以抵擋。但我使全真劍法,她使玉女劍法,卻均化險為夷。難道心經的最後一章,竟是如此行使不成?□當下大叫:“姑姑,‘跡天涯’!”說著斜劍刺出。小龍女未及多想,依言使出心經中所載的“跡天涯”揮劍直劈。兩招名稱相同,招式卻是大異,一招是全真劍法的厲害劍招,一著是玉女劍法的險惡家數,雙劍合璧,威力立時大得驚人。金輪法王無法齊擋雙劍擊刺,向後急退,嗤嗤兩聲,身上兩劍齊中。虧得他閃避得宜,劍鋒從兩脅掠過,只劃破了他衣服,但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金輪法王百忙中又急退兩步,以避鋒銳,只聽楊過叫道:“花前月下!”一招自上而下搏擊,模擬冰輪橫空、清光鋪地的光景。小龍女單劍顫動,如鮮花招展風中,來回揮削,只幌得金輪法王眼花亂,渾不知她劍招將從何處攻來,只得躍後再避。楊過又叫:“清飲小酌!”劍柄提起,劍尖下指,有如提壺斟酒。小龍女劍尖上翻,竟是指向自己櫻,宛似舉杯自飲一般。

金輪法王見二人劍招越來越怪,可是相互呼應配合,所有破綻全為旁邊一人補去,厲害殺著卻是層出不窮。他越鬥越驚,暗想:“天下之大,果然能人輩出,似這等匪夷所思的劍法,我在西藏怎能夢想得到?唉!我井底之蛙,可小睹了天下英雄。”氣勢一餒,更呈敗象。

楊過和小龍女修習這章劍法,數度無功,此刻身遭奇險,相互情切關心,都是不顧自身安危,先救情侶,正合上了劍法的主旨。這路劍法每一招中均含著一件韻事,或“撫琴按蕭”、或“掃雪烹茶”、或“松下對弈”、或“池邊調鶴”均是男女與共,當真是說不盡的風旎。林朝英情場失意,在古墓中鬱鬱而終。她文武全才,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最後將畢生所學盡數化在這套武功之中。她創制之時只是自舒懷抱,那知數十年後,竟有一對情侶以之克御強敵,卻也非她始料之所及了。

楊過與小龍女初使時尚未盡會劍法中的奧妙,到後來卻越使越是得心應手。使這劍法的男女二人倘若不是情侶,則許多妙之處實在難以聽會;相互間心靈不能溝通,則聯劍之際是朋友則太過客氣,是尊長小輩則不免照拂仰賴;如屬夫同使,妙則妙矣,可是其中脈脈含情、盈盈嬌羞、若即若離、患得患失諸般心情卻又差了一層。此時楊過與小龍女相互眷戀極深,然而未結絲蘿,內心隱隱又到前途困厄正多,當真是亦喜亦憂,亦苦亦甜,這番心情,與林朝英創制這套“玉女素心劍”之意漸漸的心息相通。

黃蓉在旁觀戰,只見小龍女暈生雙頰,□覯羞澀,楊過時時偷眼相覷,依戀迴護,雖是並戰強敵,卻出男歡女悅、情深愛切的模樣,不由得暗暗心驚,同時受了二人的染,竟回想到與郭靖初戀時的情景。酒樓上一片殺伐聲中,竟然蘊含著無限的柔情密意。

楊過與小龍女靈犀暗通,金輪法王更難抵禦,深悔適才將桌椅盡皆踏毀了,否則有桌椅阻隔,敵人攻勢不能如此凌厲,眼見再打下去非送命不可,當下一步步退向樓梯,又一級級的退了下去。楊過與小龍女居高臨下的攻,眼見就可將他逐走。黃蓉叫道:“除惡務盡,過兒,別放過了他。”她瞧出楊過與小龍女所以勝得金輪法王,全憑了一套奇妙的劍法,看來倒有八分僥倖,若是今放過了他,此人武學深,回去窮思研,想出了破解這套劍法的法門,後再要相除卻是千難萬難。

楊過答應一聲,猛下殺手,“小園藝菊”、“西窗夜話”、“柳蔭聯句”、“竹□臨池”一招招的使將出來,金輪法王幾乎連招架都有不及,別說還手。楊過本擬遵照黃蓉囑咐乘機殺他,那知林朝英當年創制這路劍法本為自娛抒懷,實無傷人斃敵之意,其時心中又充滿柔情,是以劍法雖然厲害,卻無一招旨在致敵死命。這時楊龍二人雖得金輪法王手忙腳亂,狼狽萬狀,要取他命卻亦不易。

金輪法王不明劍法的來歷,眼見對方奇招疊出,只道厲害殺著尚未使出,只要二人一用上,那真是老命休矣,危急中計上心來,足下用勁,每在樓梯上退一級,便踏斷一級樓梯。他魁梧的身軀攔在梯心,楊龍二人無法搶前,待得三級樓梯斷截,長劍已自遞不到他身前。金輪法王鐵輪一舉,說道:“今見識中原武功,老衲佩服得緊。你們這套劍法叫做甚麼名堂?”楊過正道:“中原武功,以打狗法與刺驢劍術為首,我們這套劍法,就是刺驢劍術了。”金輪法王一怔,道:“刺驢劍術?”楊過道:“是啊,刺禿驢的劍術。”金輪法王才知他是繞彎兒相罵,心中大怒,喝道:“無禮小兒,終須叫你知道金輪法王的手段。”鐵輪嗆啷啷一揮,大踏步而法。

但見他身形飄飄,去得好快,幾下急幌,已在牆角邊隱沒。楊過料知難以追上,轉過身來,卻見達爾巴扶著霍都,臉慘白,站在當地,說道:“大師兄,你殺我不殺?”楊過見二人可憐,向黃蓉道:“郭伯母,放他們走了,好不好?”黃蓉點了點頭。楊過又見霍都神情委頓,憔悴不堪,從懷裡摸出一小瓶玉蜂來,指指霍都,做過服藥姿勢,給達爾巴。達爾巴大喜,與霍都嘰哩咕嚕說了一陣。霍都取出一包藥紛,給楊過,說道:“那位使筆的前輩中了我毒釘,這是解藥。”達爾巴向楊過合十行禮,說道:“大師兄,多謝。”楊過也合十還禮,嬉皮笑臉的學他藏語,說道:“大師兄,多謝。”達爾巴大奇:“大師兄為甚麼叫我大師兄?”轉念一想,便即明白:“他轉世為人,已讓我為大,不來跟我爭大師兄之位。”心下更加,向楊過深深打躬,伸左臂抱起霍都,與眾蒙古武士一齊去了。

楊過將解藥於黃蓉,躬身施禮,說道:“郭伯母,小侄就此別過,伯母和郭伯伯多多保重。”想到這番別後再不相見,心中甚是難過。黃蓉問道:“你到那裡去?”楊過道:“我和姑姑去個見不到人的所在隱居,從此永不出來,免得累了郭伯伯與你的聲名。”黃蓉尋思:“他今捨命救了我和芙兒,恩德非淺,眼見他陷沉倫,我豈可不相救於他?”於是說道:“那也不忙在這一刻,今兒大夥兒累了,咱們找個客店休息一宵,明分手動身不遲。”楊過見她情意懇摯,不便違拗,也就答應了。

黃蓉取出銀兩,賠了酒樓的破損,到鎮上佯客店休息。當晚用過晚膳,黃蓉差開郭芙,叫她去和武氏兄弟說話,將小龍女叫進房來,說道:“妹子,我有一件事送給你。”小龍女道:“你給我甚麼?”黃蓉將她拉到身前,取出梳子給她梳頭,只見她烏絲垂肩,輕軟光潤,極是可愛,於是將她柔絲細心捲起,從自己頭上取下一枚束髮金環,說道:“妹妹,我給你這個戴。”那金環打造得極是緻,通體是一枝玫瑰花枝,花枝迴繞,相連處鑄成一朵將開未放的玫瑰。黃藥師收藏天下奇珍異寶,她偏偏揀中了這枚金環,匠藝之巧,可想而知。小龍女從來不戴甚麼首飾,束髮之具就只一枚荊釵而已,雖見金環巧,也不在意,隨口謝了,黃蓉給她戴在頭上,隨即跟她□談。

說了一陣子話,只覺她天真無,世事一竅不通,燭光下但見她容秀美,清麗絕俗,若非與楊過有師徒之份,兩人確是一對璧人,問道:“妹子,你心中很歡喜過兒,是不是?”小龍女盈盈一笑,道:“是啊,你們為甚麼不許他跟我好?”黃蓉一怔,想起自己年幼之時,父親不肯許婚郭靖,江南七怪又罵自己為“小妖女”直經過重重波折,才得與郭靖結成鴛侶,眼前楊過與小龍女真心相愛,何以自己卻來出力阻擋?但他二人師徒名份既定,若有男女之私,大乖倫常,有何臉面以對天下英雄?當下嘆了口氣,說道:“妹子,世間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要是你與過兒結成夫,別人要一輩子瞧你不起。”小龍女微笑道:“別人瞧我不起,那打甚麼緊?”黃蓉又是一怔,只覺她這句話與自己父親倒是氣味相投,當真有我行我素、普天下人皆不在眼底之概;想到此處,不點了點頭,心想似她這般超群拔類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見,但轉念又想起丈夫對楊過愛護之深,關顧之切,不論他是否會做自己女婿,總盼他品德完美,於是說道:“過兒呢?別人也要瞧他不起。”小龍女道:“他和我一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甚麼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面的。”黃蓉一呆,道:“難道今後你們一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幹麼?外邊的人都壞得很。”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麼?”小龍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會氣悶?”黃蓉嘆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我不跟你說了。”說著走出房去。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自己適才的說話實是傷了一個天真無的少女之心,登時頗為後悔,但轉念又想,自己見得事多,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一廂情願,這番忠言縱然逆耳,卻是深具苦心,心想:“不知過兒怎麼說?”於是悄悄走到楊過窗下,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

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會煩惱麼?會生厭麼?”楊過道:“你又問我幹麼?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落了,也仍是歡喜喜的□守不離。”這幾句話情辭真摯,十分懇切。小龍女聽著,心中動,不由得痴了,過了半晌,才道:“是啊,我也是這麼。”從囊中取出繩子,橫掛室中,說道:“睡罷!”楊過道:“郭伯母說,今晚你跟她母女倆睡一間房,我跟武氏兄弟倆睡一間房。”小龍女道:“不!為甚麼要那兩個男人來陪你?我要和你睡你一起。”說著舉手一揮,將油燈滅了。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心下大駭:“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那老道趙志敬的話並非虛假。”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而睡,不便在外偷聽,正待要走,突見室內白影一閃,有人凌空橫臥,幌了幾下,隨即不動了。黃蓉大奇,借著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只見小龍女橫臥在一繩上,楊過卻睡在炕上。二人雖然同室,卻是相守以禮。黃蓉俏立庭中,只覺這二人所作所為大異常人,是非實所難言。

她悄立良久,正待回房安寢,忽聽腳步聲響,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黃蓉道:“敦兒、修兒,你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不跟楊家哥哥一房睡罷。”武氏兄弟答應了。郭芙卻問:“媽,為甚麼?”黃蓉道:“不關你事。”武修文笑道:“我知道為甚麼。他二人師不師、徒不徒,狗男女作一房睡。”黃蓉皮臉斥道:“修兒,你不乾不淨的說甚麼?”武敦儒道:“師孃你也忒好,這樣的人理他幹麼?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郭芙道:“你兒他二人救了咱們,那可是一件大恩。”武修文道:“哼,我倒寧可教金輪法王殺了,好過受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黃蓉怫然不悅,道:“別多說了,快去睡罷。”這一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當下一笑而已,並不在意。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幹麼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一怔,半晌不答。小龍女又問:“你若是不能出來,可會煩惱?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久了,可會氣悶?”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順口說一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從來沒半點虛假,沉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小龍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他?想來我是個不祥之人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命也行。可是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子,自必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沉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邊,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慄六,柔腸百轉,不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溼了一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八個字道:“善自珍重,勿以為念。”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但見桌面上淚痕瑩瑩,兀自未乾,自己肩頭所溼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姑!”店小二上來侍候。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向何方而去。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對。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今尋她不著,只怕後難有相會之時,奔到馬廄中牽出瘦馬,一躍而上。郭芙正從房中出來,叫道:“你去那裡?”楊過聽而不聞,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里地。他一路上大叫:“姑姑,姑姑!”卻那裡有小龍女的人影?

又奔一陣,只見金輪法王一行人騎在馬上,正向西行。眾人見他孤身一騎,均差愕。金輪法王提□催馬,向他馳來。

楊過未帶兵刃,鬥逢大敵,自是十分兇險,但他此時心中所思,只是小龍女到了何處,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金輪法王拍馬過來,反而勒轉馬頭,了上去,問道:“你見到我師父麼?”金輪法王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問這句話,更是一愕,隨口答道:“沒見啊,她沒跟你在一起麼?”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想到楊過一人落單,就非法王敵手。二人眼光一對,中已自了然。楊過‮腿雙‬一夾,金輪法王已伸手來抓。但瘦馬神駿非凡,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法王催馬急趕,楊過一人一騎早已遠在裡許之外,再難追上。法王心念動處,勒馬不追,尋思:“他師徒分散,我更有何懼?黃幫主若是尚未遠去,嘿嘿…”當即率領徒眾,向來路馳回。

楊過一陣狂奔,數十里內訪不到小龍女的半點蹤跡,但覺間熱血上湧,昏昏沉沉,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心中悲苦:“姑姑何以又舍我而去?我怎麼又得罪她啦?她離去之時了不少眼淚,那自非惱我。”忽然想起:“啊,是了,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久會厭,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守。”想到此處,眼前登見光明:“她回到古墓去啦,我跟去陪著她便是。”不由得破涕為笑,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筋斗。

適才縱馬疾馳,不辨東西南北,於是定下神來,認明方向,勒轉馬頭,向終南山而去。一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放開喉嚨,唱起山歌來。

過午後在路邊一家小店中打尖,吃完麵條,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覷那店主人不防,躍上馬背,急奔而逃,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罵,卻那裡奈何得了他?不暗自好笑。

行到申牌時分,只見前面黑壓壓一片大樹林,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他心中微驚,側耳聽去,卻是金輪法王與郭芙的聲音。

他心知不妙,躍下馬背,把□繩在轡頭上一擱,隱身樹後,悄步尋聲過去探索,走了十餘丈,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黃蓉母女、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法一行拒敵。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黃蓉、郭芙頭髮散亂,神情甚是狼狽,看來若非金輪法王要拿活口,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

楊過瞧了片刻,心想:“姑姑不在此間,我若上去相助,枉自送了命。這便如何是好?可有甚麼法兒能救得郭伯母?”忽見金輪法王揮輪砸出,黃蓉無力硬架,便在一堆亂石之後一縮。金輪法王在亂石外轉來轉去,竟然攻不到她身前。楊過大奇,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是倚賴亂石避難,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方能追及,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亂石之後。楊過詫異之極,見這幾堆平平無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實是不可思議,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只是無法出亂石陣逃走而已。

金輪法王久攻不下,雖然打傷了武氏兄弟,但傷非致命,己方倒有一名武士被郭芙刺死,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方能擒獲四人。他自負才智過人,反正這幾人說甚麼也逃不脫自己掌握,待想通了亂石陣的佈局,大踏步闖進陣中,手到擒來,方顯本事。於是左手一揮,約退諸人,自己也退開丈餘,望著亂石陣暗自凝思。大凡行兵佈陣,脫不了太極兩儀、五行八卦的變化,金輪法王通奇門妙術,心想這亂石陣雖怪,總也不離五行生剋的道理。

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剛似瞧出了一點端倪,略加深究,卻又全盤不對,左翼對了,右翼生變,想通了陣法的前鋒,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不呆在當地,驚佩無已。他文武全才,實是掌世出類拔萃的人物,眼前既遇難題,務要憑一己才智破解,方遂心願。

楊過見金輪法王皺起眉頭沉思,良久不動,突然間雙眼光大盛,身形幌動,闖進亂石陣中,抓住了郭芙的手臂,急退而出。這一下變生不測,黃蓉等三人大驚失,登時手足無措,若是出陣去救,非遭他毒手不可。

原來郭芙見敵人呆立不動,一時大意,竟不遵母親所示的方位站立,離了陣法的蔽障。金輪法王一見有隙可乘,立時出手擒獲,當下伸指點了她脅下道,放在地上。他故意不點啞,讓她哀聲求救,好得黃蓉出陣。郭芙只周身麻□難當,忍不住呻出聲。黃蓉豈不知敵人詭計,但聽到女兒的哀聲,心中如沸,只是咬住嘴強忍。

楊過在樹後瞧得明白,眼見黃蓉竹一擺,就要奔出亂石堆搶救愛女,這一出去可是兇險之極,當下不及細想,猛地躍出,抓住郭芙後心,向亂石堆撲去。金輪法王鐵輪飛出,擊向他後心,楊過人在半空,難以閃避,用力將郭芙朝黃蓉推去,同時使個“千斤墜”身子直落,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摔在亂石堆上,但聽得嗆啷啷聲音響亮,鐵輪自頭頂疾飛而過,兜了個圈子,又飛回法王手中。

黃蓉抱住愛女,悲喜集,見楊過從亂石堆上翻身爬起,撞得目青鼻腫,忙伸竹指引他進入石陣。

金輪法王見功敗垂成,又是楊過這小子作怪,心中不怒反喜,微微冷笑,說道:“好,你乖乖的自投羅網,卻省得後再來找你了。”楊過這一下奮身救人,實是於義憤,進了石陣之後,才想起這一出手,瞧來自己命也得饒上了,此生再難見小龍女之面,不由得暗暗懊悔。黃蓉問道:“你師父呢?”楊過黯然道:“她突然半夜□走了,我正在找她。”黃蓉嘆了口氣,說道:“過兒,你又何必多此一舉?”楊過只有苦笑,搖頭道:“郭伯母,我傻□傻氣,心頭熱血一湧,這就管不住自己了。”黃蓉道:“好孩子,你心腸好,跟你爹…”說了一半,突然住口。楊過顫聲道:“郭伯母,我爹爹是壞人,是不是?”黃蓉垂頭道:“你要知道這個幹麼?”突然叫道:“小心,到這裡來!”拉著他跨過兩堆亂石,避開了金輪法王一下偷襲。

楊過向那亂石堆前前後後望了一陣,好生佩服,說道:“郭伯母,如你這般聰明才智,並世再無第二個了。”黃蓉替女兒解開道,正自給她按摩,微笑著未答。郭芙道:“你知道甚麼?我媽的本事都是外公教的。外公才厲害呢。”楊過在桃花島上曾見到黃藥師的諸般手澤,只是當時年幼,未能領略這中間的妙處,此刻經郭芙一提,連連點頭,不由得悠然神往,嘆道:“幾時得能拜見他老人家一面,也不枉了這一生。”驀地裡金輪法王闖過兩堆亂石,又攻了過來。楊過手中沒兵器,忙拾起黃蓉拋在地下的竹,搶出去阻擋,呼呼兩,使上了打狗法。法王見他妙,凝神接戰,拆了數招,突然間兩人腳下同時在亂石上一絆,均是一個踉蹌。法王只怕中了暗算,躍出陣去。

黃蓉接引楊過進來,指派武氏兄弟與女兒搬動石塊,變亂陣法,問楊過道:“你這打狗法到底從何處學來?”楊過於是照實述說如何在華出巧遇洪七公、北丐西毒如何比武、洪七公如何傳授法等情,但他怕動黃蓉心神,洪七公逝世的經過卻隱瞞不言。黃蓉嘆道:“你遇合之奇,確是罕有。”忽地心念一動,說道:“過兒,你很聰明,且想個法兒,脫卻今之難。”楊過瞧了她的神情,知她已想到計策,當下故作不知,說道:“若是你身子安健,和我雙戰法王,自能獲勝,又或能邀得我師父來,那也好了。”黃蓉道:“我身子一時三刻之間怎能痊可?你師父也不知去了那裡。我另有一個計較在此,卻須用到這幾堆亂石。這石陣是我爹爹所授,其中變幻百端,刻下所用的還不到二成。”楊過又驚又喜,想起黃藥師學究天人,大是讚歎。

黃蓉道:“我師父授你的打狗法僅是招式,而你在樹上聽到我說的只是口訣大意。現下我將法中的微變化一併傳你。”楊過大喜,卻以退為進,說道:“這個只怕使不得,打狗法除了丐幫幫主,歷來不傳外人。”黃蓉白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你又使甚麼狡獪?這法我師父傳了你三成,你自個兒偷聽了二成,今我再傳你二成。餘下三成,就得憑你自己才智去體會領悟,旁人可傳授不來。這一來並非有人全套傳你,二來今事急,也只好從權。”楊過跪倒在地,拜了幾拜,笑道:“郭伯母,我幼小之時,你曾答應傳我功夫,今才傳,也還不遲。”黃蓉微微一笑,道:“你心中一直記恨,是不是?”楊過笑道:“我那裡敢?”於是黃蓉輕聲俏語,將法的奧妙之處,一一說給他知曉。

金輪法王在亂石外望見楊過向黃蓉磕頭,二人有說有笑,唧唧噥噥,不知搗甚麼鬼了,瞧來似乎有恃無恐,竟是全不將自己放在眼內。雖是心中有氣,但他素來持重,知道眼前這二人武功雖然敵不過自己,卻實在鬼計多端。可別不小心上了大當,定要參透其中機關,再定對策。也幸好他緩下了攻勢,黃蓉與楊過不必應敵,不到半個時辰,已將竅要說完。

楊過聰明穎悟,勝過魯有腳百倍,真所謂聞一知十,舉一反三,兼之他對這套法早已費過許多心血推詳,先前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今黃蓉略加點撥,立行豁然貫通。金輪法王遙遙望見黃蓉神端嚴安詳,口微動,楊過卻是搔耳摸腮,喜不自勝,實不知二人葫蘆中賣甚麼藥,但此事於己不利,當可斷言。

楊過聽完要訣,問了十餘處艱深之點,黃蓉一一解說,說道:“行啦,你問得出這些疑難,足證你領悟已多。這第二步嘛,咱們就要把這和尚誘進陣來擒獲。”楊過一驚,道:“將他擒住?”黃蓉道:“那又有何難?此刻你我聯手,智勝於彼,力亦過之。現下我要解說這亂石陣的奧妙,你一時定然難以領會,好在你記心甚好,只須將三十六般變化死記即可。”於是一項一項的說了下去,青龍怎樣演為白虎,玄武又怎生化為朱雀。

原來這亂石陣乃是從諸葛亮的八陣圖中變化出來。當年諸葛亮在長江之濱用石塊布成陣法,東吳大將陸遜入陣後難以得脫。此刻黃蓉所佈的便是師法諸葛武候的遺意,只是事起倉卒,未及布全,大敵奄至,那陣法不過稍具規模而已。但縱然如此,也已嚇得金輪法王心神不定,眼睜睜望著面前五人,卻是不敢動手。

這陣圖的三十六項變化,實是繁複奧妙,饒是楊過聰明過人,一時記得明白的也只十餘變。眼見天將暮,金輪法王蠢蠢動,黃蓉道:“就只這十幾變,已足困死他有餘。你出去引他入陣,我變動陣法,將他困住。”楊過大喜,道:“郭伯母,他我若再到桃花島上,你肯不肯將這門學問盡數教我?”黃蓉抿嘴一笑,涼風拂鬢,夕陽下風致嫣然,說道:“你若肯來,我如何不肯教?你捨命救了我和芙兒兩次,難道我還似從前這般待你麼?”楊過聽了,中暖烘烘地極是舒暢,此時黃蓉不論教他幹甚麼?他當真是百死無悔,當下提起竹,轉出石陣,叫道:“生了□的鐵輪法王,你有膽子,就來跟我鬥三百回合!”金輪法王正自擔心他們在石陣中搗鬼,暗算自己,見他出陣挑戰,正是求之不得,嗆啷□鐵輪響動,斜劈過去。他怕楊過相鬥不勝,又逃回陣中,是以攻了兩招之後,逕自抄他後路,要得他遠離石陣。豈知楊過新學了打狗法的要,將那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字訣使將出來,果然是變化微,出神入化。法王大意搶攻,略見疏神,竟被他在大腿上戳了一下,雖在危急中急閉道,未曾受傷,卻也是疼痛良久。

他吃了這一下苦頭,再也不敢怠忽,掄起鐵輪,凝神拒戰,眼前對手雖只是個十餘歲的少年,他卻如接大敵,攻時敬,守時嚴,竟當他是一派大宗主那麼看待。這一來,楊過立不支,打狗法雖妙,即學即用,究是難以盡通,當下使個“封”字訣擋住鐵輪攻勢,移動腳步,東突西衝。金輪法王跟著他竹攻守變招,眼見他向外衝擊,心想來得正好,不住倒退,要引他遠離石陣。不料退了十幾步,突然右腳在一塊巨石上一絆,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被誘進石陣。

他心知不妙,只聽黃蓉連聲呼叫:“朱雀移青龍,巽位改離位,乙木變癸水。”武氏兄弟與郭芙搬動岩石,石陣急變。金輪法王大驚失,停輪待要察看周遭情勢,楊過的竹卻纏了上來。這打狗法與他正面相敵雖尚不足,擾亂心神卻是有餘,法王腳下連絆幾下,站立不穩,知道石陣極是厲害,陷溺稍久,越轉越亂,危急中大喝一聲,躍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否則方位亂,料來只須筆直疾走定可出陣,豈知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只不過在十餘丈方圓內亂兜圈子,終於力□盡,束手待斃。但法王剛上石堆,楊過已揮打向腳骨,他鐵輪是短兵刃,不能俯身攻拒,只得躍下平地,橫輪反擊。

又拆十餘招,眼見暮蒼茫,四下□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他藝高膽大,至此也不由得暗暗心驚,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左足一抄,一塊二十餘斤的大石已被他抄起,飛向半空,跟著右腿掠出,又是一塊大石高飛。他身形閃動,‮腿雙‬連抄,大石砰□山響,互撞之下,火花與石屑齊飛,那亂石陣霎時破了。黃蓉等五人大驚,連連閃避空中落下來的飛石。

此時金輪法王若要出陣,已是易如反掌,但他反守為攻,左掌探出,竟來擒拿黃蓉。楊過尖向他後心點到,法王鐵輪斜揮架開,左掌卻已搭到黃蓉的肩頭。她如向後閃躍,原可避過,但耳聽風聲勁急,半空中一塊大石正向身後猛砸下來,只得急施大擒拿手反勾法王左腕。法王叫聲:“好!”把她勾住手腕,待她借勢外甩之際,突運神力,向懷裡疾拉。

若在平,黃蓉自可運勁卸脫,但此刻內力不足,叫聲“啊喲”已自跌倒。楊過大驚,當下顧不得生死安危,向前撲出,抱住了法王‮腿雙‬,兩人一齊摔倒。

金輪法王武功究竟高出他甚多,人未著地,右掌揮出,擊向楊過右。楊過忙伸左臂擋格,拍的一聲,掌臂相,楊過只覺口氣血翻湧,身子便如一困稻草般飛了出去。就在此時,空中最後一塊巨石猛地落下,砰的一響,正好撞在法王背心。這一撞沉猛之極,他內功再強,卻也經受不起,雖然運功將大石彈開,但身子幌了幾下,終於向前僕跌。頃刻之間,石落陣破,黃蓉、楊過、法王三人同時受傷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