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樂毅臨機入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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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魯仲連風塵僕僕進入薊城時,樂毅卻已經南下了。
特使的屍身運回薊城,燕國朝野譁然,連之間“討伐暴齊!雪我國恥!”的請願民眾
水般湧向王宮,請戰血書竟一幅幅掛滿了宮門車馬場。燕昭王召來樂毅,指著在秋風中獵獵飛動的血
旌旗,臉上竟綻開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齊王有大功與我也,亞卿以為如何?”樂毅慨然道:“國人
憤,用兵正當其時!”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個月後發兵!”樂毅搖頭道:“臣請南下秦國,來
發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長吁一聲點頭道:“還是亞卿思慮周密。齊為大國,燕國
不下來也。”於是,在朝野請戰的憤怒聲
中,樂毅卻悄悄地離開了薊城。
合縱攻齊,這是樂毅的長期謀劃。燕昭王復仇心切,曾經幾次要單獨發兵,都被樂毅婉轉而堅定地勸阻了。樂毅認為:齊國滅宋後已經成了國土堪與楚國匹敵的廣袤大國,論起富庶,更是楚國遠遠不及,更兼有六十萬大軍,燕國絕不能鹵莽從事;秋戰國以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國之力,獨對齊國尚且艱難,又何堪背後偷襲?要攻齊,就必須聯絡五強,天下共討之!否則,寧可不動而等待時機。幾經碰撞,燕昭王終是漸漸接受了樂毅的主張,雖然對他國分一杯羹總是耿耿於懷,卻也終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於是便有了燕國的再三退讓,包括滅宋時燕國大將無端被殺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請罪,便在這近二十年的等待中,齊國終於成了天下側目的獨夫,燕國也通過各種秘密通道完成了與各大戰國的秘密盟約。攻齊的所有障礙幾乎都掃除了,單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如今,這個時機也送上門來了。
可是,這裡缺少一個最要緊的環節——燕國秘密合縱,沒有納入秦國。
這是樂毅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為天下最強大戰國,按照實力,秦國單獨進攻齊國完全可大獲全勝。可是,秦國卻從來沒有進攻齊國的謀劃。尋常人難以揣摩其中究竟,樂毅卻看得分外清楚。自從蘇秦發動了六國合縱抗秦,張儀創出了連橫應對,齊國一直都是縱橫之爭的中心點。秦國連橫,首先爭取的便是齊國。六國合縱,主要爭取的也是齊國。其所以如此,一則因地,二則因力。因地,是齊國地處東海之濱,與秦國相距最遠,少有兵戎相見。因力,是齊國在摧毀魏國的霸主地位之後,隱隱然便是山東六國之首強,只要齊國稍有遊離,不做抗秦陣營之中堅,合縱對秦國的威脅便始終不是本
的。正是基於這樣一個歷史淵源,齊國對秦國始終沒有中原五國那般滴血之恨。於是,齊國在河外大戰中棄聯軍於不顧而徑自滅宋,又在秦軍
水般攻勢前丟棄聯軍而保存實力。有此背棄盟約之舉,齊國從此便與中原五國反目,成了天下獨夫。雖則如此,秦國卻沒有趁勢攻齊,而是將兵鋒直指魏楚兩個老對手。更令人乍舌的是,就在齊國為天下所不齒的時刻,秦國與齊國約定了共同稱帝——齊湣王東帝,秦昭王西帝。
樂毅清楚地記得,當這個消息傳到薊城時,燕昭王驚訝得連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樂毅卻是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卻是大有玄機也。”
“玄機何在?”燕昭王攤著雙手連連搖頭“這分明是東西兩強夾擊天下嘛!”樂毅也搖搖頭笑道:“秦國要在燎爐上燒烤齊國,田地卻以為是雪中送炭呢。”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願田地烤個焦黃了!”可惜的是,這條老謀深算的妙策卻被蘇代與魯仲連破解了,齊湣王田地竟是破天荒地英明瞭一次,連忙詔告天下取消了“東帝”之號。
值得玩味的是,齊國一取帝號,秦國便也悄悄地恢復了王號“西帝”也消失了。
這起匆匆掠過的兩帝風,使樂毅真正看準了齊秦兩大國的微妙所在。在燕國秘密聯結攻齊力量的謀劃中,樂毅始終主張不要急於與秦國說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為最強,合與不合,皆當早見分曉,等事到臨頭倉促說秦,秦國若責我怠慢,又豈能與我合兵?”當時因有他人在場,樂毅只是笑道:“燕王毋憂,此事有臣斡旋便了,保得萬無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樂毅,竟是從此不再過問。
目下,攻齊時機已經到來,秘密聯兵也已經就緒,只要將秦國這隻最大的“黃雀”拉進聯盟,便沒有後顧之憂,屆時爪牙齊舉,自能一舉捕獲齊國這隻大蟬!雖說樂毅滿懷信心,但也有幾分忐忑。畢竟,邦國大計只有落到實處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几年,秦國陡然擴張了兩個大郡,河內郡六十餘城,南郡四十餘城,就實力而言,比齊國滅的宋國大兩倍還有餘!更不要說秦國消化新國土的能力比齊國強出了幾倍。當此之時,秦國會不會突然產生獨滅齊國的雄心?若是秦國有此圖謀,燕國的復仇大業便幾乎肯定是付之東
了。
這是樂毅唯一的擔心。
由於河內已經成了秦國新郡,一過洹水北岸的寧城要,便進入了秦國地界。這寧城本是
秋晉國寧氏封地的北界要
,叫做寧邑,現下已經被秦國改名為安陽,成為燕趙兩國進入秦國的第一道關口。勘驗過使節關文,已是暮
時分。儘管秦國的這座新安陽整肅異常,樂毅也沒有在安陽歇息,而是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關。憑著河內郡守發給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樂毅在五鼓時分便進了函谷關。出了長長的函谷又過了華山,便是關中腹地,樂毅下令車馬緩轡,一路徐徐觀察西進。路過櫟陽與藍田,樂毅特意停車道邊,留心遙望了這兩處的山川地勢,良久方去。秋陽銜山之時,便匆匆進了咸陽。
在驛館駐紮停當,一番梳洗用飯之後,樂毅立即乘著一輛垂簾緇車向上將軍府而來。
在秦國君臣之中,樂毅最悉的,應當說還是宣太后與秦昭王母子。可是,樂毅卻不願意直接晉見太后與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寧可先見只有一面之
的白起。雖說只有一面之
,但樂毅對白起卻大是
賞。燕昭王曾與臣下議論評點天下名將,
慨吳起之後再無赫赫名將,樂毅卻道:“以臣觀之,不出二十年,秦國白起將成天下戰神也。”那時侯,白起還沒有打河外大戰,軍職也還只是個左更,連上將軍還沒有做,天下還沒有幾個人知道白起這號人物。樂毅的突兀評判,竟使燕國朝堂轟然大笑了好一陣。可樂毅卻堅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樂毅都會通過各種途徑聚攏秘報,
心揣摩白起的打法,從來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然後,樂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為他謀劃下一場大戰目標與具體打法。十幾年下來,樂毅驚訝地發現:在兵鋒所指的大目標上,他與白起竟是驚人地一致。而在具體打法上,則每每不同。更要緊的是,樂毅對白起的秉
守做了多方秘查,認定白起是個本
英雄,是個響噹噹的陽謀人物,與白起
往猶如痛飲老秦酒——不粘不纏,清冽醇正,力道灌頂。
上將軍府邸坐落在王宮之南的正陽街,林蔭夾道,石板鋪路,點點燈火中幽靜異常。雖然也有車馬進入,但絕然說不上門庭若市。樂毅目光銳,在打開車簾的窗口已經看得分外清楚,進出府邸方向的幾乎都是各種軍職官員,鮮有高車駿馬的重臣權貴,要在他國,只怕恰恰要來個顛倒。到得府前車馬場,馭手將車停在一片樹影裡,便下車走到廊下一名帶劍軍吏前低聲說了一陣,那名軍吏便匆匆跨進了
大的門檻。
片刻之後,軍吏又匆匆出來,領著垂簾緇車輕盈地進了偏門。
“客來遠方,不亦樂乎?”緇車剛剛拐過影壁,便聽道旁樹影下一聲渾厚的秦音。
“今我來思,行道遲遲。”樂毅聽得“不亦樂乎”四字似乎有雙關之妙,以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風雅起來,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禮,在車上哦一句,便下車當頭一躬“燕國亞卿樂毅,參見上將軍。”但凡風雅之士,莫不講求禮節,樂毅官職爵位比白起低了幾級,更兼身負秘密使命,自然不敢託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興沖沖而來,突兀見樂毅大禮相見,大是驚訝,連忙快捷一扶不便失聲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將軍如此風雅大禮,卻是掃興了。”
“上將軍引經據典,樂毅安敢怠慢?”
“鳥!聽人說過,胡謅一句!甚個引經據典?”話音落點,兩人便同聲大笑起來。白起拉起樂毅便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樂毅笑道:“我帶來幾桶燕趙酒,也不差。”說著笑著便過了兩進庭院,來到第三進正廳。
朦朧月光之下,樂毅卻見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廳與西面一排廂房,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邊便是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竟得一池綠水成了蜿蜒繞山的小溪,與松林邊幾張碩大的石案與點點石墩相照應,
獷簡約中瀰漫出一股陽剛雄渾之風。樂毅不
高聲讚歎:“凜冽清
,好個上將軍莫府。”白起卻道:“都是村夫,誰也不會雕琢,便成了這副模樣。”說罷恍然轉身,便是一嗓子高喊“荊妹快來。”話音落點,一個脆亮的聲音便飄了過來:“來了!沒咥飽麼?大呼小叫!”隨著聲音,一道身影便從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荊妹,這便是樂毅將軍。這是荊梅,我。”
“怪道瘋喊呢。”一頭細汗的荊梅男子般一拱手“見過將軍,你老掛在白起嘴邊呢。”樂毅一打量這個身著黑勁裝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風颯
的荊梅,便知這個女子決然不是尋常人物,拱手之間不
由衷讚歎:“龍將虎女,當真天作之合也。”荊梅紅著臉便是一笑:“叫我來定是要酒了,我去拿便了。”說罷轉身,竟是倏忽不見人影。樂毅笑道:“好身手!只怕萬馬軍中也難選幾個了。”白起道:“直人急
子,我也拿她沒辦法。走!廳中坐了。”樂毅便道:“明月當頭,松林在側,入廳做甚?”白起大笑:“對勁!沒人時我也好在這裡猛咥。”正在兩人大笑之時,便見一個奇怪的身形嫋嫋娜娜飄了過來。走到近前,卻是荊梅——兩手提著四隻酒桶,頭上頂著一個大盤,兩邊腋下夾著兩隻大皮袋,雙肩上還立著著兩摞大陶碗!樂毅驚訝地呀了一聲,站起來便要接手,卻聽荊梅笑道:“
手
腳,誰也別動。”便見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間,兩手已經端下了頭頂的大盤,利落出手,石案上竟在片刻之間琳琅滿目,端的令人眼花繚亂。
樂毅一看,石案上是四個大陶盆,兩盆油亮黑紅的醬牛塊兩盆乾菜飯糰,兩盆蒜拌苦菜,四隻陶碗的酒已經斟得只差了溢將出來,兩碗小蒜兩碗果醋與幾雙長大的竹筷,分明是滿蕩蕩一案軍食。白起一伸手道:“樂兄請入座了。”荊梅笑道:“白起就好這大案軍飯,樂兄便將就些了。來,坐對面。”原來這石案四尺餘寬六尺餘長,全部盆碗都擺成了一邊一份,中間空闊地帶便是蒜醋與一大盆綠菜羹,兩邊案頭各蹲著兩隻紅木酒桶,兩人對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單案分食別有一番氣象。樂毅原是名將世家,雖然也豪
灑脫,但在飲食起居禮儀與約定俗成的諸般講究方面卻從來循規蹈矩,在燕國是有口皆碑的風雅“儒將”今
乍見身為大良造上將軍的白起竟是如此樸實率真,不
便大是
喟:“唯大英雄真本
,上將軍之謂也。”白起
著手紅著臉呵呵笑道:“荊妹與我,都不耐繁瑣周章,實在咥飽便是,甚個英雄來了?”
“樂兄,來!”荊梅笑著捧起了一隻大陶碗“我與白起敬你一碗,洗塵!”
“好!幹了!”樂毅與兩碗一碰,便汩汩大口飲盡,包攬不住的酒汁竟順著嘴角進了脖子,撂下大碗便是一臉緋紅“快哉快哉!謝過荊梅。”荊梅便是一笑:“我便走了,你兩個放開喝,醉了有我。”說罷竟風一般去了。
“上將軍府中,不用僕役侍女?”樂毅終於忍不住將憋在心中的一句話問了出來。
“咳,”白起邊斟酒邊說“太后賜了一大撥僕役侍女,可荊妹只讓人家打理雜務,我與她的所有活計都是自己做,不讓僕役侍女手,我也拿她沒治。虧了她還利落,我也沒個講究,便是這般了。太后笑我是隨
而安。樂兄你說,我能不讓她做?”素來不苟言笑的白起,說起荊梅竟是破天荒地一大片家常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