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櫟陽城陰雲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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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尚書》之《洪範篇》,乃殷商箕子對商王講述的治國主張,王道陰陽學說之經典,師古敬天,貶斥人為。王道之說,無出其右。”嬴虔一怔,思忖間臉便陰沉起來“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賊!”彷彿又在軍中,
魯的罵了一聲霍然站起“左庶長自回。我去太子府。”甘龍正在侃侃講書,陰陽頓挫,有聲有
。
秦國的太子府,實際上是國府宮的一個偏院。院中最大的是書房,六間房子中分為二,東面是講書廳,西面是讀書寫字房。公孫賈給太子的作息時間劃分得簡單明瞭:五更至卯時練劍,早晨練字並刻簡,午飯後講書,晚間一個時辰溫習。
太子嬴駟是秦孝公與比他大六歲的一個宮女所生。那個宮女叫採桑,生下嬴駟後一個月便突然失蹤了。她在嬴駟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寫著八個大字——身患內疾,遠遁山林!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時很是氣憤,認為採桑是個無情無義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個美麗宮女的苦心——老秦風習樸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繼大業,然對其母卻往往有諸多非議。採桑若留在宮中,蠱惑儲君的惡名在宮廷糾葛中隨時可能成為兒子的致命陷坑。斷然離開,一了百了,豈非聰絕頂的奇女子!從那以後,嬴渠梁翻然悔悟,發憤立身,竟是一直沒有娶
立後。
嬴駟由太后撫養長大,天賦過人,格成
很早,十二三歲就象一個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尋常時間聽公孫賈講書,他極少象一般孩童那樣問來問去,偶然問一句,卻往往令公孫賈難以做答。有次,公孫賈講許行的《農經》。嬴駟突然問:“先生言,許行楚人,南蠻嚼舌,如何便通中原農事?”公孫賈面紅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今
講書的是甘龍,嬴駟倒是非常恭敬,聽講一個時辰竟是神
肅然。小太子很景仰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師,從小就知道他是秦國的三世老臣、學富五車的東方名士。《尚書》又是他第一次聽治國大道,確實是津津有味。
“統而言之,《洪範篇》乃萬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紀、三德、五福、六極,乃天地萬物運行之恆轍,治國理民之大綱,友為人之準繩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賴箕子《洪範》之力也。
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寧,水深火熱之故也。惜我秦國,本東周開國諸侯,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來,竟是世風
下,淳厚盡失,王道湮滅,國勢淪落;河西之地盡失,隴西之族屢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國將不國,殊為痛心。嗚呼!穆公安在?百里奚安在哉?!”老太師甘龍講到最後,竟是白頭顫抖,伏案痛哭失聲。
嬴駟畢竟童稚純真,驚訝非常,連忙上前撫“老太師莫要傷慟,國家大政,從長計議嘛。公父回來,嬴駟定然稟明老太師一片忠心,力諫老太師主政治國便是了。”
“咳!”公孫賈重重的嘆息一聲,淚光晶瑩,哽咽有聲“太子啊,今非昔比,斷斷不可莽撞。老太師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補牢也。”
“老師之言差矣!”嬴駟慷慨正“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何談奢望?爾等老臣,難道以為公父乃昏庸之輩,不納忠言麼?”公孫賈大為惶恐,伏地叩頭不止“太子休出孟
之言,臣等委實吃罪不起。老太師風燭殘年,臣亦久
逃遁山林,豈敢過問朝局?”誰知嬴駟更加氣惱,小臉兒通紅,尖聲叫道:“豈有此理?秦國難道成了危邦不可居麼?誰將國家攪成了如此模樣?骨鯁之臣都要走!誰?說呀!怕甚來…”卻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門口。
嬴虔一臉寒霜走了進來,冷冷道:“駟兒,身為太子,對大臣不敬,成何體統?”嬴駟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樣,素來害怕這位威猛莊重的伯父,況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順。臉上一紅,聲勢頓時萎縮,期期艾艾道:“駟兒,見,見過伯父。沒,沒說甚…”
“國事有官稱。不是伯父,我是左太子傅,來檢視你的學業。”嬴虔冷冰冰打斷嬴駟,將“左太子傅”幾個字咬得又重又響。
甘龍正在淚眼朦朧,一時竟有些茫然。雖然他是資深老臣,但對霹靂猛將嬴虔卻素來敬而遠之,實則是敬畏三分,況且今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兒;自己身為太師,對太子講書本也無可厚非,但講出局外,總有些不妥。雖則甘龍內心忐忑不安,但畢竟是久經滄海,漫不經心的哽咽著:“左傅鑑諒,都因老夫
念穆公,有所失態。太子勸
,原是體恤老臣,莫要責怪太子才是。”嬴駟
的望了甘龍一眼,覺得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師很有氣度。
公孫賈原本難堪困窘之極,但在嬴駟甘龍的一遮一擋之後已經冷靜下來,他抹著眼淚拱手道:“公孫賈參見左傅。太子有過,公孫賈有責,願受懲治。”嬴虔卻大咧咧一笑“你個公孫賈,我是悶得發慌來轉轉。老太師講書,如何不告我一聲,讓我這憨也長點兒學問?”
“左傅笑談了,不是稟報你了麼?左傅還讓我贈送老太師趙酒呢。”嬴虔一怔,卻哈哈大笑“糊塗糊塗。那好也,從今開始,每次我也來聽,左右閒著無事,何如長點兒見識?老太師,繼續講吧。”甘龍拱手道:“已經兩個時辰了。老臣年邁,不堪支撐也。”嬴虔又是一陣大笑“老太師能講書兩個時辰,老當益壯,可喜可賀呢。我呀,最怕說話,半柱香也撐不得,非啞了喉嚨不可。”公孫賈笑道:“老太師委實勞頓,下次講書,我當專程請左傅監講。”嬴虔臉
一沉“監講?你疑心老太師,會用
說蠱惑太子?大膽!”公孫賈想不到丟給嬴虔的燙手山藥,竟如此快捷利落的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擠出一臉笑容,連連拱手“豈敢豈敢?有罪有罪。老太師鑑諒!左傅鑑諒!”甘龍皺著眉頭冷笑道:“公孫賈,學著點兒。左傅,老夫告辭了。”佝僂著
身,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咳嗽著出了門。嬴駟恨狠瞪了公孫賈一眼,連忙趕上去扶著甘龍出門上車。
“右傅大人,何時講書,不要忘了我,記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孫賈但憑左傅大人定奪!”公孫賈滿臉堆笑,腿雙卻簌簌發抖。
剛剛掌燈,吏員便抬進滿蕩蕩兩案公文。衛鞅在書案前坐定,便準備開始批點。正提筆,景監匆匆走進,將太子府的事詳細說了一遍,衛鞅
不住大笑,卻是什麼話也沒說。景監知道衛鞅規矩,說完便立即忙著打理公事去了。剛剛批得幾卷,衛鞅突然覺得面前有個身影!不自覺間,手中鐵筆短劍搬飛出!隨即抬頭,卻見侯嬴握著鐵筆微笑著站在面前。
“呀,是侯兄。”衛鞅吁了一口氣“嚇我一跳呢。來,請坐。”侯嬴笑道:“我看你這鐵筆不錯,鵝翎中竟有箭頭,可謂綿裡藏針啊。”
“侯兄有眼光,此乃鐵筆鵝翎劍,老師贈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錯了。”侯嬴坐到對面“鞅兄,我聽說城裡有過刺客,特來看看。荊南失蹤,你可要加意小心。”衛鞅點頭,隨即深鎖眉頭:“侯兄,你說天下哪個學派,能與墨家劍士抗衡?”侯嬴一怔,搖頭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裡話來,一夜之間,墨家劍士竟然被一個來歷不明的門派趕走了。”
“有此等事體?這批劍士斷的厲害。”侯嬴驚訝。
“他們顯然是想幫我,豈不知幫了一個大大的倒忙。”侯嬴臉微變“如何?幫了倒忙?願聞其詳。”
“咳,”衛鞅嘆息一聲“也難怪。他們如何能明瞭這政道奧妙?為政治民,許多事情是不能大白於天下的,這便是所謂國家機密了。權臣執政,永遠都會有政敵必除之而後快的。政敵之仇殺,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這民情如海,有風必有
,
急則國家傾覆。政敵之行若大白於天下,反治刁民便會與之通連呼應,使民心不穩,國策難行。墨家乃近百年來震懾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聾發聵。墨家對我變法之偏見,本屬誤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劍士在櫟陽被襲擊驅逐,加之一場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認定秦國變法乃暴政
民,
言便會不脛而走,如此長了誰的志氣?滅了何人威風?變法正在爬坡之時,庶民方醒未醒。經此一舉,民心惶惑,無從辯識。墨家之誤解便會更深一層,豈非要大費周折?侯兄思之,這是否幫了一個倒忙?”衛鞅說得緩慢沉重,憂心忡忡。
侯嬴聽著聽著,額頭竟然滲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語“如何便沒想到這一層?”又警覺醒悟,笑道:“鞅兄勿憂。敢與墨家對陣者,必非尋常之輩。我之愚見,解鈴還須系鈴者,也許他們會自己補禍的。”衛鞅慨一嘆“雖則幫了倒忙,然則衛鞅有此無名知音,也足可自
了。知我變法者,唯此人也!又何求補禍?”侯嬴也是一嘆,眼神中
出一種
動“鞅兄,侯嬴告辭。”送走侯嬴,衛鞅竟是無心披閱公文,便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卻是心
起伏。不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國?墨家會不會找她的麻煩?君上在西部巡視,如何還沒有消息?車英找到君上了沒有?墨家倉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這場敵對誤會如何化解澄清?有沒有必要親自去一趟墨家總院…亂紛紛想來,竟是一時沒有頭緒。但無論如何行動,都要等君上回來再說,櫟陽不能沒有鎮國之主,君上與衛鞅,必須有一人守在櫟陽。還是君上鎮國合適,畢竟是衛鞅對山中生活與學派門戶
悉許多,絕不能讓君上去冒險。對,正是如此。變法已開,沒有我衛鞅,君上可以繼續推行變法。沒有了君上,我衛鞅在秦國豈能站穩腳跟?想著想著,衛鞅清晰起來,覺得應該乘窩冬季節化解墨家誤會,給來年
天推進變法清除道路。山地縱然費時,三個月時間,長途跋涉一次也算夠了…
突然,馬蹄聲急如驟雨,在靜夜長街竟如驚雷滾過!仔細一聽,正向左庶長府而來。衛鞅心頭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門走來。
馬隊正在左庶長府門前收住,車英滾鞍下馬“衛尉車英,參見左庶長!”衛鞅心頭一沉“車英,君上何在?”
“稟報左庶長,君上執意孤身赴險,到神農大山找老墨子論理去了…左庶長!”衛鞅心頭轟的一聲大跳,面驟然蒼白,搖搖晃晃的便要栽倒。車英一個箭步衝上,扶住衛鞅。此時景監已經趕到,立即和車英扶著衛鞅回到寢室。當太醫被急如星火般喚來時,衛鞅已經從臥榻翻身坐起,揮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監車英在房中。衛鞅走下臥榻,腿雙猶自發軟,強自扶著劍架道:“車英,詳情如何?仔細說來。”衛鞅的震驚昏厥,使景監、車英乃至左庶長府的所有吏員都深深震撼。這個在他們看來是泰山崩於前而
不變的卓越人物,聞君急難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見其對君上、對秦國的耿耿赤心!戰國之世,風雷
盪,惟有肝膽相照才能殺出一條生存之路。惟其如此,人們對大忠的渴望和崇尚達到了極致。一個人可以才能平平,但只要有耿耿忠誠的德行,就會受到人們的讚許、景仰和追隨。才華橫溢而不忠不義,則為天下所不齒。忠於家國,忠於君父,忠於功業,忠於友誼,忠於愛情,忠於知音,忠於學派,忠於信念…無盡的忠誠在殘酷
烈的大爭之世磨礪出眩目的光華,數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為之變
的故事。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人們對忠誠的景仰都不會稍減,都會為之
動不已。衛鞅醒來的時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著淚水。他們的淚水凝結了對衛鞅的崇敬,也凝結了對老秦國的忠誠。況且,衛鞅是山東士子,是外國人,他對秦國的忠誠更容易
起這些老秦人的情
波瀾。
衛鞅卻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緊緊盯著車英。
車英臉上汗水和著淚水,擦拭一把,便從頭講述了追趕國君、國君遇險、國君決意進山和自己被嚴令返回櫟陽的詳細經過。重述秦孝公“秦國不能沒有衛鞅,衛鞅是秦國新生的希望”這段原話時,衛鞅的淚水奪眶而出,一頭栽倒在榻上!
半個時辰後,衛鞅醒了過來。他終於平靜了,喝下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湯,
力也恢復了過來。思忖有頃,他對景監簡略的
代了必須在晚上完成的公務,便匆匆出門了。
時近四更,櫟陽街市已經沉寂。衛鞅來到渭風客棧門口,只見漆黑一片,往掛燈籠處掛上了一個隱約可見的大木牌。衛鞅繞到偏門,也是大門上鎖。稍一打量,街中確實無人,衛鞅便站上門前石墩,輕輕一縱,便躍上牆頭。看看院中無人,聽聽又是靜悄悄一片,衛鞅手搭牆頭,無聲的落到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