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櫟陽城陰雲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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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鞅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
鐵工坊的大火撲滅,剷除了焦土廢墟,不消幾,磚石砌成的大屋代替了原先土牆木柱的破舊房子和工棚,鐵工們一片歡呼,立即又緊張忙碌起來。就鐵工坊而言,更新了破舊作坊,鐵器產量有所增加,未嘗不是好事。但是,鐵坊事件的當晚,墨家劍客刺殺衛鞅的消息便不脛而走,櫟陽城人心惴惴不安,各種
言又一次瀰漫開來,波及到不明真相的郡縣村莊。衛鞅的氣惱正在於此。他很清楚,襲擊並趕走墨家子弟者,必定是同情變法維護自己的某種勢力。但他們卻是幫了一個倒忙,使櫟陽城乃至秦國冬眠的反變法勢力甦醒了過來,國人因為獲得土地而喚起的變法
情頓時被潑了一盆冷水,又忐忑不安的懷疑起來。這肯定是襲擊墨家的勢力始料不及的。
他們究竟是什麼勢力呢?以衛鞅對天下民間力量的瞭解,竟是想不清來路。能在櫟陽城將三十個墨家劍客在片刻之間乾淨利索的趕走,絕不是等閒門派。戰國學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動上一爭高下者,惟有鬼谷子一門。其餘學派雖多有深藏不的特出劍士,但畢竟是修學為主,不可能實施這種霹靂風暴般的襲擊行動。即或是名將淵藪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來不搞秘密行動。那麼說,是鬼門發動了這場襲擊?有可能。因為鬼谷子一門在政學上是堅定的法家,歷來反對墨家用大而無當的“兼愛非攻”干預國家法制。再者,鬼門多奇能異士,高明如百里老人者當有百數十人之多,雖在整體行動上與墨家無法抗衡,但在一次行動中擊敗墨家還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鬼門一旦出山,組織非常嚴密,不可能不給自己一個消息。難道老師違背了讓他獨自承擔人世風險的諾言,想伸手幫他?不。不可能。老師對他的約定,凝聚了漫長的思考,那是老師對抗天下的秘密試驗,不可能改變。再說,以鬼門的為政智慧,豈能想不到這樣做的後果?豈能幫他一個倒忙?應該說,不會是鬼門所為。哪,能有何人呢?難道山東六國會保護我衛鞅麼?匪夷所思!衛鞅為這個念頭
到滑稽,不
哈哈大笑。
“左庶長,何事可樂?”景監走進書房。
“歧路亡羊,四顧茫然,安得不樂?有事麼?”
“我聞,近甘龍給太子講書了,講得是《尚書》之《洪範》。”衛鞅頓
詫異。這甘龍是太師,儘管名位尊崇,但畢竟不是太子傅,等閒情況下是不能給太子講書的。按照秦國慣例,太子傅之外的大臣要給太子講書,首先要由太子傅上報國君,國君許可,方得講書。如今秦孝公遠在西陲巡視,何人許可甘龍對太子講書?太子傅只有兩人,嬴虔居左領銜,公孫賈居右講書,難道是嬴虔做主請甘龍講書的?這件事情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是卻有著微妙深遠的糾葛。太子乃國家儲君,變法國策能否延續,太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太子接受何種治國主張,則又是國策變化的
基所在。秦孝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奧妙。但是太子正在少年,同時為了安撫元老重臣以保證變法順利,秦孝公才讓公孫賈做了太子傅,為防萬一,又讓耿耿忠心的兄長嬴虔居左領銜;同時明確告戒公孫賈,三年之內,主要給太子講授技能
知識
經典,諸如農書、樂書、兵書與儒家六藝等。秦孝公曾對衛鞅暗示,合適時候,將把教導太子的重任
給衛鞅。衛鞅心裡也很明白這一點。如何不遲不早,偏偏在墨家刺客暴
而
言四起的時候,甘龍竟然給太子講書了?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尚書·洪範篇》!
“景監,我要去拜會公子虔,你以為如何?”
“該當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許與他有關聯。”片刻之後,一輛樸的軺車駛出左庶長府,直奔上將軍嬴虔府邸而來。變法繁劇,衛鞅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與嬴虔單獨見面了。作為現任執政大臣與曾經執掌軍政大權的重臣,衛鞅與嬴虔本該經常溝通的。衛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三昧,然則秉
所致,衛鞅對沒有公事內容的諸種拜會與溝通始終沒有熱情。
“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是當時名士們對衛鞅的評價。這種格在尋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難以極端化的表現出來。但在衛鞅這樣的執政大臣身上,則這種極端
格完全可能將人變成冷冰冰的公務機器。繁劇的公務淹沒了一切,滲透在衛鞅的行動與生活中。這種無私忘我的稟賦,就在無窮盡的公務中放大了,極端化了。在官場
往中,衛鞅沒有私
,惟有公務。與任何人謀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處置公務的速度令所有的屬吏吃驚,滿蕩蕩兩案公文晚上抬進書房,第二天卯時便準時分發到各個官署,從來沒有延誤過那怕半個時辰。吏員報事,沒有人超過半柱細香的時間。衛鞅有規矩,銅壺滴過二十,吏員還不能將一件事說明白,便立即讓他下去理清頭緒再來。三次超出,便罰俸一石,六次超出,貶職左遷,調出左庶長府。兩年多來,衛鞅已經罰了十三人,貶了九人。沒有專
公事而心無旁騖的秉
,這種極高的公務速度
本就是不可能的。
要這樣一個執政大臣去經常的拜會應酬,自然也是無暇為之了。
與衛鞅相反,嬴虔卻是悠閒得很。自嬴虔將左庶長位置讓給衛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減少。官場政壇,公事多少就是權力大小。一個悠閒的官員,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須做的公事很少,無疑就是權力已經失了。秦國的左庶長爵位不高,但歷來是兼領軍政的權臣位置。嬴虔既然讓出了這個位置,原本在軍中的事務便也漸漸減少。上將軍職位雖在,但在不打仗時卻沒有多少實際事務。因為
常
的軍中大事也歸左庶長,具體軍務則有車英這樣的衛尉和大小將領。所以,這個上將軍也幾乎成了一個掛名的統帥。至於太子傅一職,對他更是有名無實,本來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說,讓他這個火暴
子去細緻調教一個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煩。如此一來,正當青壯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師甘龍一樣閒暇了起來。雖則如此,嬴虔並沒有任何怨言。他知道為政在專,多一個人
手,往往倒是事倍功半。當初自己既然對尚賢讓權有功,今
又何須無事生非?嬴虔很通達,無非總覺得空落落而已。每
裡練劍讀書,便成了他最主要的兩件事。
聽得衛鞅來到,嬴虔高興的出門來“呵,左庶長大駕光臨,當真稀客!”說著便走到車前,伸手要扶衛鞅下車。
衛鞅一旦將拜會來往當作公務,心思便機警細緻,對每個細節都非常注意。他在軺車上一直站著,見嬴虔出門走來,便遙遙拱手,軺車尚未停穩便跳下車來,住了嬴虔的雙手
朗大笑“太子傅,別來無恙?”使勁搖搖嬴虔的胳膊,就象軍旅中老友相見一樣
率。
“手勁兒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著衛鞅肩膀“進去說話。”便拉著衛鞅的手一路笑談著進得府來。嬴虔府邸在秦國尚算寬敞,五開間四進帶一個小跨院,一進門廳護衛,二進一座小庭院,三進正廳,四進書房劍房。嬴虔領著衛鞅穿房過廳,邊走邊指點介紹,最後推開劍房走廊的一道圓門笑道:“此地如何?”眼前竟是一座幽靜的小院!幾株桑樹,一畦菜田,頂頭竟是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墩。整個院子整潔乾淨,使人身心為之一。衛鞅不
讚歎道:“身居城堡,有此田園小築,此生足矣!”嬴虔大笑“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無事,我花了半年工夫。”
“你我就在石亭敘談,如何?”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罈好酒來!”兩人在山頂石亭坐定,秋陽無力,涼風半透,竟是分外清。家老搬來一罈好酒、兩尊食鼎並一應食具,一切周到,便悄悄下了亭子。
“來,你我經年不見,先幹此一爵!”嬴虔慨然舉起大大的酒爵。
衛鞅舉爵“近在咫尺,少來拜望,先行謝罪了。”一飲而盡。
“哪裡話來?你公務繁劇,我疏懶成習,各杖五十!幹!”嬴虔大笑飲盡。
衛鞅咂咂嘴,拍案笑道:“這是趙酒!多年未沾了,今竟有此口福,再幹!”嬴虔臉上迅速掠過一片紅
,慨然笑道:“慚愧慚愧。這是趙國一個故
馬商送了一車。我歷來不飲趙酒,都送了公孫賈幾個,留下幾壇,偶爾飲了一回,嗨!孃的,就是不一般!早知你如此品評功夫,你我分了豈不大好?竟便宜豎子也!”又是一陣大笑。
“酒茶無家,原是放不住的。”衛鞅笑道:“公孫賈也好酒麼?”嬴虔搖搖頭“哪裡?他拿我的酒給老甘龍上貢呢。”
“豈有此理?老太師滴酒不沾的呀。”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龍在外不飲酒,然在家卻用酒浸草藥飲之。”
“浸藥之酒,宜醇厚凜冽,趙酒正是對路。”
“正是如此。”嬴虔笑道:“那公孫賈便來我這兒討去幾壇,送了老甘龍。”
“也是。公孫賈與老太師畢竟有師生之名,敬師原是該當的。”嬴虔微微冷笑“敬師?拔一利天下而不為,公孫賈也。他是為了勞動老甘龍替他講書。”
“講書?請老太師教誨他兒子麼?”
“那裡。給太子講書。公孫賈在我這裡絮叨,言說他自己修習甚淺,幾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請老甘龍給太子課講。你說此等小事也來聒噪,煩不?過了幾,又來絮叨,說老甘龍已經答應,問我該講何典籍?我哪兒懂啊?就說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著麵皮向我討酒,說我不飲趙酒,不妨讓他孝敬老師。你說,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飲趙酒?那個笑呵,讓我發膩。我就給了他幾壇酒,立馬送客!”嬉笑怒罵間,嬴虔竟是充滿對公孫賈的輕蔑與厭惡。
衛鞅聽得分明,心中不一個
靈——好個陰鷙的公孫賈!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稟報”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謀劃辦了。嬴虔卻是什麼也不知道,卻又無法說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須擔待!仔細一想,此事還只有嬴虔這個角
可以扳過來。衛鞅便又大飲了一爵,慨然笑問“公子,可知老太師給太子所講何書?”嬴虔搖搖頭“管他甚書?還不都一樣?酒!”
“老太師講的是《尚書》之《洪範篇》。”
“有何不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