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蒙面來客與神秘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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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嬴駟現下只有一件事,埋頭閱覽秦國的法令典章。
雖說公父明令他與商君共攝國政,但嬴駟心裡十分清楚,這是公父讓自己跟著商君悉並修習國務。他長期遠離權力中心,對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務都非常陌生,事實上也無從共攝,只能跟商鞅做學生。為了儘快進入,嬴駟主動請求用一個月時間,讀完國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變法以來的國史記載。商鞅完全贊同嬴駟的想法,認為這是把握國務不可或缺的一環,
悉得越早越好,越徹底越好。商鞅制訂了一個進度:每三
從典籍庫給太子府送去一車竹簡,一個月十車,大體可以披閱完全部法令、典章與國史。秦國缺乏文治傳統,往昔素來不注重積累國家資料,國史記載也特別簡略。商鞅執政後大幅度改變了這種狀況,非但對國史進行了全面的重輯整理,而且將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賦稅等政務文本都分為正本、副本兩套建館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調閱不能出館,副本則供各官署與學士隨時查閱。給太子嬴駟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緊張忙碌。出館點驗,派兵押送,回收點驗,逐卷歸位,生怕出了差錯。太子嬴駟也分外刻苦,出了每天休憩兩個時辰,其餘時間全部沉浸在書房。
天寒夜長,嬴駟書房的大燎爐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木炭燒得再幹淨,也總有絲絲縷縷的白煙與炭氣,天天薰烘,嬴駟的臉竟微微發黃,還有些輕微的咳嗽。儘管如此,嬴駟依然天天守在案頭,真有些秦孝公年輕即位時的勤奮氣象。
這天已是二更時分,嬴駟正在全神貫注的翻檢披閱,年輕的內侍進來稟報說,一個楚國商人求見。嬴駟驚訝的抬起頭來:“楚國商人與我何干?不見。”內侍低聲道:“他說受太子故之託,前來送一樣東西。”嬴駟大為疑惑,如果說他有故
,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結識的村野
誼,可那些人誰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託人找到這裡?思忖有頃,他不動聲
道:“既是故
所託,請在外書房等候,我片刻就來。”內侍走後,嬴駟又沉思一陣,收拾好案頭,輕步走到隔門前打開一個小孔向外端詳。
外書房站著一個身著華貴皮裘者,從一身華麗的黃看,的確是楚國商人的習慣服飾。但這個人手中空無一物,臉上還垂著一方黑沉沉的面紗,透出幾分不尋常的神秘氣息。
嬴駟拉開門,冷冰冰的盯著這個蒙面者,卻一句話也不說。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國商人辛必功,參見太子。”嬴駟沉默佇立,依舊一言不發。蒙面人拱手道:“敢問太子,可曾認識一個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駟面無表情,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蒙面人又道:“黑茅委託在下給太子帶來一件薄禮。”嬴駟冷冷道:“請先生摘下面紗,再開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實是在下天生醜陋,恐驚嚇了太子。”嬴駟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紗落地——一張紅髮碧眼闊嘴大牙連鬢虯髯的面孔赫然現出!在燈下顯得特別可怖。
嬴駟平淡淡道:“先生如此異相,何自難堪?”商人拱手做禮道:“太子膽識過人,在下欽佩之至。”嬴駟彷彿沒有聽見,淡然道:“黑茅何許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識。”
“黑茅言說,他與一個叫做秦庶的士人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書吏,公差在外。”嬴駟毫無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鹵莽。告辭。”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為轉達。”黃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實在有傷大雅。”嬴駟點點頭。商人撿起黑紗掛好,恭敬道:“稟報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過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是以結為好友。從此,來往路過就必有盤桓。黑茅兄行走不便,故此委託在下尋覓故
,原無他故。”嬴駟漫不經心道:“這個黑茅,何以行動不便?”
“稟報太子,黑茅兄從軍次年便從馬上摔下,一腿傷殘,但立功心切,堅執留在炊兵營。十載過去,未斬敵首,未得爵位。老兵還鄉,淒涼不堪。”蒙面商人聲音嘶啞,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淒涼?”嬴駟顯然聽得很認真。
“黑茅兄父親被刑殺,母親自殺,舉村進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討。”
“如何…刑殺?自殺?自救?你詳細道來。”嬴駟不大為驚訝。
蒙面商人緩緩道:“在下聽黑茅兄言說,黑林溝大旱三年,遭了年饉。商於縣令用官糧賑災,被商君制止,當場斬首了商於縣令和黑茅兄的父親——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舉村老少進山,任其自生自滅。黑茅兄老孃親悲痛過分,跳崖身死。黑茅兄傷殘無依,無力謀生,又怕被官府當做疲民治罪,便白
在楚國邊界的山村乞討,晚上趕回老屋落腳…”嬴駟面
陰沉得可怕,轉過身去久久沉默。
“稟報太子,這是黑茅兄託我轉秦庶的禮物。”嬴駟轉身,赫然一塊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說,這是秦庶的心。他只讓我給秦庶帶一句話:那座墳沒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嬴駟努力平靜自己,淡漠的接過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帶給黑茅兄,請他到楚天客棧找我。”嬴駟默默點頭。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書房,嬴駟心亂如麻。看著那塊紫黑的枯樹墓碑,他不住熱淚盈眶。那個美麗的紅
身影從眼前飄過,那悲愴
越的歌聲縈繞在耳旁,那個姑娘深深的愛著自己,為自己義無返顧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結結實實撞開嬴駟心扉的火熱戀情。嬴駟在峽谷裡痛不
生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原來自己也深深的愛著這個美麗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國太子,他一定會將她帶回來,一定會娶她!他離開黑林溝的時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
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當時不能說啊。沒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絕不但沒有使姑娘知難而退,反而使姑娘為他獻身了。多少年來,嬴駟每想起那個美麗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種深深的屈辱
就折磨得他寢食不安。姑娘留給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黃土,那是他魂牽夢繞的一抔黃土啊。如今,連他親手給姑娘蓋上的這一抔黃土也被剷除了,黑九夫婦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淪為乞丐了,唯一在嬴駟冰涼的少年時代留下的一片純樸友情,就這樣被無情的抹去了…上蒼啊上蒼,你何其不公!
嬴駟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宮中內侍來傳宣他時,他剛剛上榻不到一個時辰。嬴駟本來想大睡一覺,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著綿綿思緒滑下去。可是上榻後怎麼也不能入眠,反倒更為清醒了。驀然,他心海一閃,想到那個猙獰可怖的蒙面商人,覺得此人此事大為蹊蹺。那個商人是先問自己是否認識黑茅的,此一問,便可見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說黑茅委託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淪落為難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麗山妹徇情於荒山絕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曉?商君縱然經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毀墓?果真商君認為有人假冒嬴駟損害公室聲譽而毀墓,能不稟報公父?公父能不詢問自己麼?商君執法固然無情,但卻從來沒有逾越法度這個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濫殺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麼?秦國新軍之軍法昭彰,軍中傷殘,縱然不斬敵首,亦在退役時賜金安置,如何便能淪為乞丐?
心頭一亮,嬴駟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絕谷醒來時的奇蹟——斷指接上了,傷口包紮了,身上蓋了一件白布衫,手邊還放了一塊!仔細想來,當時顯然有人發現了自己,從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卻沒有
面。反覆思忖,洩
身份的可能惟有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駟的,也只有那個荒山絕谷救過自己的那個神秘人物。這個人是誰?難道…猛然,嬴駟一個
靈——那個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國商人!
嬴駟猛然坐了起來,望著映得窗戶一片淡紅的早霞,嘴角漏出一絲冷笑“來人。請家老前來。”不消片刻,一個老內侍匆匆走進寢室,嬴駟低聲吩咐了幾句,倒頭便睡,鼾聲大起。
紅已上半山,宮中內侍來宣。嬴駟雖則只睡了半個時辰,卻是一點兒不顯疲憊之
。到得宮中,公父也是剛剛梳洗完畢,正在前庭緩緩舞劍。嬴駟上前恭敬見禮“公父康復,兒臣不勝欣喜。”孝公收劍笑道:“駟兒,今
陪我去終南山如何?”
“兒臣遵命。”嬴駟欣然領命。
出得宮門,嬴駟見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輛軺車,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問,翻身上馬走在軺車旁邊,出了咸陽便直奔終南山下。
這是冬少有的無風天氣,陽光和煦,蒼松長綠,竟有幾分小陽
的光景。到得山下,沿著一條小河進山,便見蒼松翠柏的谷地中
出一片青磚綠瓦的院落,在蕭疏的冬野倍顯寧靜曠遠。孝公遙指山谷院落“駟兒,來過此處麼?”嬴駟知道公父問的是“放逐”期間是否來過,搖搖頭“此處沒有村莊,兒臣尚未來過。”孝公指點道:“你看,這條山水叫田峪川。東南那座山,就是餓死伯夷、叔齊的首陽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個人物留下來的呢。”嬴駟恍然大悟“兒臣想起來了,莫非是老子的書院?”孝公微笑點頭,吩咐車馬慢行,沿著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隱沒在松柏林中無從得見了。穿過小河邊一片松林,面前豁然開朗,一座藍田白玉築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個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進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見樸實無華的院落大門。孝公吩咐停車住馬。
車馬方停,嬴駟就看見公父的貼身老僕兼內侍總管黑伯從大門匆匆走出。黑伯來到孝公車前,扶孝公下車,拱手稟報“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當。”孝公吩咐道:“黑伯,兩個時辰後,我到上善池。你稍後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應一聲,便吩咐車馬侍從隨他從偏門進院去了。
孝公向嬴駟一招手,便從正門進入,直向院落深處而去。嬴駟一路留心,發現這座外觀很不起眼的院落,內中竟是大有氣象。水亭臺錯落有致,松林小道迴環周折,地勢緩上成坡,宛若咸陽北阪。這種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湧門外的田峪川。房屋亭臺竟都是山石磚瓦
糙堆砌起來的,偏偏卻顯出一種質樸本
與渾然野趣,令人大是
慨。到得半坡一處石亭下,孝公肅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駟也連忙跟著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