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岌岌故土悠悠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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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便是,老夫敢回河內麼?”公紅著臉一句嚷嚷。
“千里河內,公之故國,已是空空如也!”呂不韋一聲喟“河內昔年之景象,兩公當比不韋知之更深。而今河內,卻是惟見城池,不見村疇,百餘萬河內庶民,十有八九都跟著秦軍進了函谷關。殘餘一兩成,也都被官府全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內,竟比洛陽王畿更過荒涼破敗!秦固三敗,然僅僅敗軍而已,人口
基並未
失幾多。六國固勝,元氣卻是大傷,人口
失之巨更是空前。河內便是一半魏國,如此荒涼蕭瑟,須得多久歲月才蓄積得百萬人口?縱想成軍抗秦,卻是談何容易!如此看去,這‘兩敗俱傷’便大是不同。秦國外傷,六國內外俱傷。孰輕孰重?公自斷之。”
“他國人口也同樣失麼?”薛公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不韋所見,六國人口皆大損傷。”呂不韋掰著指頭數起來“楚國老郢都區域人口最多,然被秦國奪取而設置南郡近二十年,秦軍回撤之時,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進了蜀地。那個李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入蜀至今絡繹不絕。東北兩面,燕齊大戰後兩國人口原本已經大大減少,雖無大逃亡,然所餘三四成人口何年才能復原?韓國更不消說得,數十萬庶民連同上黨早歸了趙國,河外之民不斷逃國,總共人口剩餘不到百萬,幾乎不到秦國一個郡!魏國河內已失百餘萬,全部河外人口不過五六百萬。趙國大敗之後慘勝,壯男子已是十餘其三,舉國人口銳減到不到千萬,勉力重建新軍二十萬,卻得一力防範死灰復燃的匈奴。如此大勢,是兩敗俱傷麼?”
“秦國人口有幾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了一句。
“不韋多年經營兵器鹽鐵,對目下各國人口有一大致推算。”呂不韋笑道“秦國人口,當在兩千三五百萬,佔天下人口泰半也。”雲廬大帳一陣默然,終是公笑嘆一聲:“商人終究務實,先生難得也!”也就是那一次,呂不韋真正說服了兩個風塵隱士拋卻了山東士子們難以釋懷的仇秦之心,願意與他共事謀劃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業。說到底,但凡戰國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報效祖國,然在報效無門之際卻也不會永遠地拘泥於邦國囹圄。畢竟,戰國之世的天下意識是宏大主
,邦國畛域事實上被士人們看作極為偏狹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呂不韋何能以衛國人之身尋覓得兩個隱居在趙國的魏國名士來謀劃一件秦國大計?
便在這漫天大雪之中,車馬終於到了白馬津渡口。
白馬津者,因神異白馬之傳說而得名也。大河經中原,到得衛國地面正是中段。衛國都城濮陽在河南,與之遙遙相對的大河對岸有一座山。時人
傳:山下常有白馬如雲群行,白馬悲鳴則大河決口,白馬疾馳則山崩地裂,白馬從容如白雲悠悠,大河便是滔滔無事;但有河決,官府便招得勇士將山下白馬三匹投沉大河,水患便告平息。惟其如此,這山便叫了白馬山,這渡口便叫了白馬津,渡口邊的碩大石亭便叫了神馬亭。為了不驚擾白馬悲鳴,多少年來白馬津便有了一個無聲渡河的習俗——無論風雨霜雪,馬匹都要銜枚裹蹄,車輛都要摘去鈴鐺,號角
絕,金鼓屏息,船戶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飛舞,天地間惟有綿綿無斷的嚓嚓輕響,縱是高聲說話,丈許之外也難以聽得清楚。駕車執事遙遙一望渡口便回頭笑道:“先生,想要個響動都難,還須得整治車馬麼?”呂不韋卻已經推開車窗走了下來,一揮手道:“鄉俗生天地。下車動手。”說罷便走到車前開始摘鈴。執事連忙一縱身下車:“先生莫動,我來。”帶住馬韁跳下車來便開始動手,片刻之間便收拾得緊趁利落,回頭正要請先生上車,卻見呂不韋已經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說話,輕輕一抖馬韁便牽著馬趕了上來。
雖是冰封雪擁,渡口卻也停泊著幾條客船。呂不韋剛站到空曠的碼頭,便有一個黝黑壯的中年人出現在最近的一條小船船頭:“客官要渡河麼?”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敢問船家,冰凍幾許,船可開得?”船家遙遙一指河面:“冰凍不勻,薄厚無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領你過冰。”呂不韋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車三馬兩人,不知你船能否載得?”船家搖搖頭道:“俺船載不得車馬。客官若要船渡,俺便喚一隻大船過來。”呂不韋點頭笑道:“那便多謝了。”話剛落點,黝黑船家便舉起手中一面黑
角旗在空中左右擺動了幾下。雪舞之中,便見南面碼頭一面黑旗也是遙遙擺動。
片刻之間,便有一隻大船悠然泊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站在船頭:“舟柳子,可是你要船?”黝黑船家一拱手道:“衛老伯,是這位客官車馬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這小船不中。”老人搖頭道:“風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黝黑漢子慨然笑道:“何消說得,中!老泊只督水手號子便了。”說罷一個縱身,竟從兩丈開外的小船飛到了大船船頭,引得呂不韋身後的執事便是一聲喝彩,卻又連忙惶恐聲。
車馬上船,呂不韋不進船艙,卻與老人一起站在船頭,剛要說話,卻聞船尾黝黑漢子一聲低喝:“起船!”便見船底八支長槳嘩地一聲整齊入水,船頭老人便是一聲悠長低緩的呼喚:“風雪渡喲——緩起手喲——”八支長槳便隨著悠長的節拍划動起來,大客船便喀啦啦衝破半尺厚的冰層對著東南方駛去。眼看到得中,冰層漸漸變薄,船行也舒緩了許多。
正在此時,卻見濛濛風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綽綽從上游正橫對船漂來!呂不韋眼力頗好,又久行舟船,頓時便是一身冷汗,剛要喊給老船家,便聽船尾一聲炸雷也似的大吼:“深水快槳!起——”船頭老人也驟然緊聲疾呼:“河水洋洋!北
活活!冰山橫波!白馬助我!”節律一字一頓,卻恰恰便是長大木槳最快入水出水的速度,蒼邁鏗鏘竟如長戈擊盾般壯人膽魄。三輪呼號之後,便見碩大的冰山恰恰擦著船尾丈許之遙漂了過去,底艙便是一聲歡呼:“白馬助我!萬歲——”一個時辰後,大船終於在對岸停泊了。
水手的號子聲剛剛平息,呂不韋便向老人深深一躬,轉身向執事低聲吩咐幾句,執事便從車中捧出來三個緻的棕
小皮袋。呂不韋慨然拱手道:“衛老伯,諸位風雪破冰,冒死渡河,些許船資便請收了。”老人一個躬身笑呵呵道:“如此多謝客官了。”轉身便是高聲一呼“舟柳子,水頭兒,客官船資,上來領了!”便聽底艙一聲整齊呼喝:“謝了——”呼聲落點,便見一個
瘦的赤膊後生架著黝黑漢子一瘸一拐的走了上來。老人臉
頓時一變:“舟柳子,腿傷了?”黝黑漢子搖搖頭:“嘿嘿,不成想狗
的冰山吃水忒深。不打緊,三五
便好。”呂不韋
悉船上生涯,一聽便知是這舟柳子見雙手把舵不穩,便將雙腳蹬住了船身凸起的檔木,將整個身體做了一個伸直的支架死死撐住大舵,才得與冰山擦肩而過,此中險急,尋常人卻是不得而知。呂不韋心下一動,便從車中捧出了一個紅木方匣:“柳子,這匣傷藥頗有功效,你便收了。”
“謝過先生!有傷藥,俺的船資便免了。”黝黑漢子卻是豪。
“不!”呂不韋一搖手“足下掌舵負傷,乘客自當盡心,與船資無關。”
“不中!”黝黑漢子也是一搖手“渡河掌舵,船家生計,死傷都與乘客無關。傷藥船資,俺只能收得一樣,白馬津規矩破不得!”
“好說好說。”老人走過來指著紅木藥匣“這藥只怕兩份船資也買不來,舟柳子便叨光客官了。船資嘛,老朽那一份與舟柳子對分便是。”說著便從執事手中拿過一隻小皮袋,剛一拎手便是一愣,又拿過另外兩隻皮袋一掂,只聽嗆啷一陣,便大搖其頭“客官卻是差也!一渡船資只在五七十錢之間,客官三十個餅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也。”呂不韋一拱手笑道“晚輩也是商旅道人。這冬渡河原本五七十錢,然風雪非常,冰山突兀,險情大增,何能依常價計之。再說,冬
船少,物以稀貴,縱超得幾錢,也只算得找頭而已。老伯休得再說了。”此時,水手們也上得船來收拾船面諸般物事,見船家與客官高聲,便好奇地圍了過來,聽得幾句,竟都愣怔沉默了。老人便舉起三隻皮袋嗆啷一搖:“你等只說,三十個餅金收也不收?”水手們異口同聲一喊:“欺客無道!不收!”老人回頭呵呵笑道:“客官且看,老朽縱是收了,也分不出去,若是獨領,豈非傷天害理?”呂不韋尋思若是再堅執下去,船工們便會以為客官小覷他們,便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轉身向執事一招手:“錢。”執事快步到車中取來一隻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啟稟老伯:這是三十枚臨淄刀,委實太少,再加十個餅金方為妥當,望老伯收了便是。”老人笑道:“臨淄刀值錢了。也好,只取一個餅金,算舟柳子賞金。”說罷接過錢袋又拿出一個餅金,將三個小皮袋遞迴給了執事,便向呂不韋一個深躬,轉身高聲道:“船資清償,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們整齊地一聲呼喝。
風雪止息,紅紅的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爬出了半片額頭。車馬上岸,呂不韋佇立岸邊良久,一直看著那隻空蕩蕩的大船悠悠回航。執事笑道:“莫道先生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見。”呂不韋不一聲嘆息:“厚德持身,莫如衛人也!何天道無常,邦國淪落如斯!”緇車轔轔上路,翻過一道白雪皚皚的山樑,濮陽城便遙遙在望了。
濮陽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時,這裡便是顓頊帝的城邑。顓頊帝歸天,這座城堡便得名帝丘。殷商時期,帝丘與國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過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文采風華盛極一時,男女風習奔放熱烈。殷商老民多商旅,常於遠足商旅之前與意中女子幽會桑林,踏青放歌晝夜歡娛,一時蔚為獨有風尚,被天下呼為“桑間濮上”將男女幽會也直呼為“桑濮”《禮記·樂記》雲:“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
。”實在說,這只是殷商滅亡后王道之士的正統抨擊,與這座老城堡子民的愉快
受是毫不搭調的。殷商滅亡後,商人遺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禮制,便要重新恢復那自由奔放的
月,於是便有了大規模的叛亂。後來,叛亂被周公剿滅,全部殷商本土遺民便被分做了兩大塊。一塊為“殷商七族”被限定在已經成為廢墟的故都朝歌居住,國號為“衛”國君卻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都城依然在朝歌。另一大塊是殷商王族後裔,被專門封做了宋國,以殷商王族做國君。這便是殷商兩分。周公的分治謀略是高明的:真正具有叛亂實力的殷商老民,做了周室王族諸侯的子民;奢靡無能的王族貴胄,卻讓他們獨立成國,已示周人的王道
懷。究其實,殷商遺風卻是在衛不在宋。
從此,便有了“名周實商”的衛國。
數百年後的秋之世,戎狄大舉入侵中原。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戎狄攻衛,衛軍大敗,朝歌被佔,國君衛懿公死於戰亂“國人”僅有七百三十人泅渡濮水逃生。幸得齊宋兩國援助,衛國立了新君,將帝丘老城堡西南的大河岸邊的曹城做了都城。未幾
民紛紛歸來,終於有了五千人眾。從此,衛國淪落成了小邦諸侯。
三十年後,戎狄勢力退卻,衛國便將都城遷回了帝丘,殷商後裔們又回到了快樂的桑間濮上。進入戰國之世,以地形特徵命名城堡的風氣大盛,帝丘城北有濮水過,城在濮水之南,帝丘便改名叫做了濮陽。
濮陽西臨大河,南望濟水,東臨齊國鉅野大澤,北望齊國要東阿。方圓三百里,惟濮陽堪稱古老大城一座,水陸盡皆暢通,說起來也算大得地利之便了。然則,自封建諸侯始,衛國立國業已六百餘年,濮陽既沒有成為通商大都,也沒有成為糧農大倉,只一座十里城郭孤獨落寞地守望在水陸兩便土地肥沃的衝要之地,令天下直是一聲嘆息!士子們但凡說古,便有一句口邊辭:“西有洛陽,東有濮陽。”除了大小不等,這兩座城池簡直就是兩個孿生老姐妹一般,都是老井田制,國人居於城中,隸農居於田疇。戰國百餘年,奴隸們已經逃亡得寥寥無幾。車行官道,大雪覆蓋的無邊田疇中竟無一縷炊煙飄蕩,寂靜荒涼得令人心顫。
“先生,鼓樂之聲!還有儀仗!”駕車執事遙遙向前方一指。
呂不韋推開車窗一陣端詳:“繞道,從城南過去。”執事一圈馬韁正要回車,便聽鼓樂隊前遙遙一聲高呼:“先生且慢——”隨著呼喊,一個紅
身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到得車前三五丈處便氣
吁吁地站住,展開一卷竹簡尖聲唸了起來“君上有,有詔:先生榮歸故里,賜入國晉見,以全先生大名也!”
“噢!衛君要我晉見?”呂不韋驚訝地笑了,思忖片刻也不下車,只對著內侍使者一拱手“既是如此,便請貴使上車同行。”內侍使者卻連連拱手道:“卑微小臣,不敢僭越,只當為先生鼓樂開道。”呂不韋笑道:“我本一介商旅,談何僭越?還是上車同行快捷了。”內侍使者還是連連拱手:“先生奉詔,便是國賓,小臣萬不敢當!”呂不韋笑道:“貴使執意,我便去了。”腳下一跺,三馬緇車便轔轔馳向古老的城池。
呂不韋的驚訝不是受寵若驚,而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