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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慾將子還兮子不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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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霧尚未散盡,一輛緇車轔轔駛出倉谷溪,過了邯鄲便直向北去。

之後的夕陽時分,緇車又回到了倉谷溪。風塵僕僕的薛公對在谷口的呂不韋低聲道:“卓公只有一句話:但憑昭兒之心!”呂不韋長吁一聲,吩咐西門老總事置酒為薛公洗塵,自己便匆匆來到跨院客寓。

之間,公始終盯在客寓,與嬴異人形影不離。依著薛公主張,嬴異人情痴意亂,便當讓他“醉臥”幾,待諸事妥當再讓他醒來最好。呂不韋卻是另一番主張,以為嬴異人此次異常與胡楊林初聞秦箏時大不相同,情痴而心未亂,重施“醉臥”之法,其心必生疑竇,預後便是隱患;加之卓昭與趙姬均在當場,嬴異人“醉臥”不起,對如此兩個女子也不好圓說,尤其卓昭至情至,若有口無心地嚷嚷起來反倒生亂。公聽罷連連點頭:“嘿嘿,呂公思謀深遠,我等老兄弟只就事論事而已!呂公之心,理會得,這小子只給老夫便了。”也是公奇思妙想,一場兒女斡旋竟做得有聲有不著痕跡——清晨在林間活動筋骨,不意“撞見”踽踽獨行的異人,主動談及昨酒宴秦歌,嬴異人神陡長!公便嚷嚷拜師,要嬴異人教他秦歌。秦歌唱得三五支,山頂便有了遙遙秦箏隨和。嬴異人心神悸動,一時竟突然聲!公哈哈大笑,顛顛兒爬上山頂,邀來了兀自箏的卓昭,要請卓昭彈箏,他與嬴異人輪和歌。卓昭大是欣然,只公一開口她便笑得打跌岔氣,要嬴異人來箏。如此兩人輪箏,時而相互校音,加上公的滑稽唱法攪和,竟是其樂融融。次清晨霜霧尚在瀰漫,嬴異人便來敦請公林間學歌,樂得公手舞足蹈,直將秦歌唱得怪腔怪調,一曲未了,山頭便傳來了清亮曼妙的長笑。

如此三公將這一對痴情歌手倒是周旋得胡天胡地忘乎所以,卓昭竟是一次也沒有來找呂不韋粘纏。然則,呂不韋卻是憂心忡忡,眼看這長圖遠謀便要卡在如此一個關節上,竟實在有些難以決斷。論得雄傑謀劃,一個女子之事委實不當亂心亂志。若是尋常一個女子,呂不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送給嬴異人。但是,卓昭偏偏不是如此可以毫不猶豫送人的女子。且不說自己確實鍾愛卓昭,便是當著大義高風名動天下的卓原公當面允諾親事這一節,也不當擅自決斷。更兼卓昭任嬌憨,呂不韋還當真拿不準,這個小妹對這個漂泊公子能否看得入眼?畢竟,卓昭不是平民女子,而是那種對等閒王孫公子本不屑一顧的女子。惟其慮及這一難處,呂不韋在第一次聽了嬴異人傾訴之後便有了盤算:重金秘密買得一個才貌俱佳的名門女子,隆重為嬴異人舉辦婚事,以安這顆驟然喚醒情慾的騷動之心。誰知買得了趙姬,備得了縝密的宴席,卻不曾料到陡然橫生的波瀾!宴席之上,呂不韋雖然勉力保持著主人應有的雍容微笑,內心卻已經是一聲悲涼的嘆息——人算何如天算也!命當如斯,徒嘆奈何?及至薛公勸說“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他才悚然警悟,決意妥善處置這件難堪棘手的兒女之事,決意不讓它毀了半道大謀!慮及自己面對卓原老人難以啟齒,才請薛公擔當了這個微妙的說客。薛公往返天卓莊的三,呂不韋直是如坐針氈。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若是卓原堅執不贊同此事,便只有與嬴異人攤開了說,一力勸他接受趙姬;若嬴異人堅執不接受趙姬,甚或痴情發瘋,他便就此出世隱居,絕不重回商旅!如今,卓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曠達,剩下的惟一難關,便是自己直接面對卓昭了。

一想到那雙盪漾著濃濃情意的眼睛,呂不韋心中便是一陣莫名酸楚。

“嘿嘿,來得正好也!”公站在客寓門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著呂不韋進了茂密的胡楊林。不待呂不韋開口,公便是一陣低聲咕噥,說罷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準?”

“嘿嘿,十拿九穩也!”

“直說便是?”

“直說便是!”呂不韋長吁一聲,良久默然,對著公深深一躬,便轉身去了。

掌燈時分,神采飛揚的卓昭一團火焰般飄進了書房:“不韋大哥,我來也!”明亮的銅人燈下,呂不韋正在緩慢地往一支竹簡上寫著什麼,低頭答應了一聲,抬手將竹簡擺好,這才回身笑道:“昭妹來了,入座說話。”

“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過來便從案同拿起了幾支擺放整齊的竹簡“又不是書吏,整刻寫個甚?我看看。”便轉悠著唸了起來“天生人而使有貪,貪有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故不過行其情也…喲!老夫子一般,還論說情慾耶!”

“情慾不當論麼?”呂不韋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過分,似孔似孟,沒個揮灑!”

“人皆有,既不能斬斷,亦無法逾越,只聽之任之了。”

“不韋大哥,”卓昭微微皺起了眉頭一聲嘆息“我不明白,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這般樣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韋大哥!”卓昭一聲嬌嗔,猛然撲到了呂不韋懷中,赤的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脖頸熱切地擁吻著。呂不韋彷彿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無回應,一任卓昭熱切地摟抱擁吻。漸漸地,卓昭鬆開雙手,看看淡漠的呂不韋,猛然站起來捂住臉龐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騙自己了。”呂不韋一聲嘆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朧已經過去,一道虛幻的彩虹而已。相處有期,你覺我迂闊執一,用情淡泊。我覺你任情任,不堪其累,使我分心過甚。憑心而論,你我都覺對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無法改變。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心懷。你之任熾熱,使我不能專心謀事。誠然,若是沒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許不難彌補。然則,今卻實實在在地出現瞭如此一個痴情者。他將愛看做第一生命,不惜捨棄未來的君王大位,而只以與所愛之人相知終生為人生志趣。胡楊林一曲秦箏,撥動了他的心絃,旬間夜夜和歌,在他心中紮下了愛的基。人之為情慾生死,不韋縱然難為,孰能無動於衷?”見卓昭只靜靜地看著他不做聲,呂不韋也從案前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昭妹靈慧,既有了一個與你相類之人,情愫一般地熱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諾之言,來維持這種無望改變的缺憾?而他之於你,且不說高貴血統遠大前程,更為緊要者,他以愛你為生命之本,沒有你,他的生命就會萎縮,就會死亡!坦誠地說,此等愛心,呂不韋永遠也難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長,然不敢做,也不能做為你獻出全部生命的情人與夫君!”長長地息一聲,呂不韋如釋重負。

“那個人是誰?”卓昭的目光如五彩雲般不斷變幻著。

“秦國公子,嬴異人。”

“明白也!”卓昭臉龐溢滿了罕見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給他的禮物。他活得有情,你的權力之路便更為通達。是麼?”

“禮物?”呂不韋冷冷一笑“將天下豪俠鉅商卓原公的孫女兒做禮物送人,呂不韋有此資格麼?恕我直言,假如嬴異人不是如此熾烈,昭妹也不為嬴異人之熾烈而動心,不韋豈敢有負天地良心也!”

“我?為之動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韋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呂不韋不無詼諧。

“也是。他有勁道!”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為自己懦弱麼?”

“時也命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不韋無事不成,唯敗於一個情字。至少,情字當前,呂不韋從來不是英雄。”

“這便是‘聖人修節以止,故不過行其情也’?”

“…”

“你,不覺心中很冷麼?”

“冷與不冷,因人而已也。”呂不韋搖頭笑了“人生一世,幾無失敗之婚配,多有失敗之功業。”

“說得好!”卓昭冷冷一瞥“我回過爺爺再答覆大人。”

“薛公專程回了天卓莊。大父有言:但憑昭兒之心。”

“…”卓昭揹著身一聲哽咽,風也似地去了。

呂不韋面蒼白,幾乎便要跌倒,勉力扶住身邊的劍架閉目凝神,總算沒有眩暈過去,良久睜開眼睛,卻見公正搖晃著雪白的頭顱打量著他嘿嘿笑個不停。呂不韋重地息一聲道:“老哥哥,你笑得出來?”公扶著呂不韋進入座案,又斟了一盞涼茶放在案頭,這才大盤腿坐在對面笑道:“兄弟正心撥亂,老哥哥高興也!”呂不韋木然搖頭嘆息:“撥亂正心?難矣哉!”公陡地拍案厲聲一喝:“呂不韋!你要翻悔!”呂不韋突然吃驚,使勁搖搖頭方覺清醒:“老哥哥,我要翻悔麼?”公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呂不韋:“嘿嘿,老夫只一句話:下筆勿改,愈描愈黑。你自斟酌,老夫去也!”起身竹杖一點便走。

“老哥哥留步也!”呂不韋扯住公“你看,我好了。”

“嘿嘿,好了?你只說,目下要緊處何在?”

“異人卓昭成婚。”

“然也!夜長夢多,愈快愈好。”呂不韋思忖道:“老哥哥言之在理,只是此間關涉甚多,尚須周詳謀劃。”

“嘿嘿,老夫曉得。”公一頓竹杖“你之所謂關涉,首在卓昭與趙姬之間如何衡平?其次便在如何向老卓原代此事?也就是說,如何顧全卓氏體面?對也不對?”

“不是體面,是舉族安危也!”呂不韋壓低了聲音“老哥哥便想,秦趙血海深仇,趙國若知卓氏有女駕於秦國公子王孫,豈能善罷甘休?”

“嘿嘿,老夫早有妙策,保你各方安穩也。”

“來!入座細說。”

“嘿嘿,書房漏風處多,還是到山頭上去。”公篤的一跺竹杖,便拉著呂不韋出了書房上了後山。風清月冷,山林寂然,兩人喁喁細語直說到四更起霧方散。

清晨,一騎快馬飛出倉谷溪直奔邯鄲。當晚,便有信陵君總管帶門客名士三十,平原君總管遂帶門客名士三十,兩路車馬到倉谷溪祝賀喬遷。是夜倉谷溪長夜大宴,席間呂不韋請出義妹才女趙姬獻歌舞樂以助興,一時驚動四座名士,盛讚趙姬為“歌舞樂三絕,才情天下無雙”!秦國公子嬴異人當場虔誠求婚,當眾慷慨立誓:“但趙女,世做趙人!若得負約,短壽夭亡!”奮之下,呂不韋慨然應允,許諾一月之內當即為兩人成婚。舉座名士門客口讚歎,眾口一詞地恭賀嬴異人與趙姬白頭偕老。三之後,嬴異人在薛公陪同下與兩路名士門客高車駿馬浩浩蕩蕩地回了邯鄲。呂不韋一直送出谷口十里,方才還莊。

之間,秦國質公子立志娶趙女的消息便傳揚開來,才女趙姬的名聲大做,一時竟成為邯鄲佳話。客居趙國的名士也都紛紛到嬴異人府拜訪祝賀,信陵君與平原君也送來了豐厚的賀禮。嬴異人神采煥發送不迭,竟忙得不亦樂乎。諸般消息傳到倉谷溪,公樂得手舞足蹈連呼天意,便直催呂不韋早了事。呂不韋原想立時節再辦理此事,公卻是連連搖頭:“立開新篇。此事是個結筆,不能過冬也!”終於,呂不韋將送親之定在了大寒。

清晨起來,明亮冰冷的陽光灑滿了山谷,胡楊林漫山遍野的金紅,重重庭院一片蒼涼。呂不韋從山書房出來,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向跨院注目凝望,數十年一團風的臉龐驟然蒼老了,深深的皺紋重地刻在兩鬢與腮邊,平添了幾分滄桑冷峻。

西門老總事匆匆來了:“先生,親車馬已經到了谷口。”

“知會公,請車馬稍待,我去請趙姬姑娘。”呂不韋低聲吩咐一句,便下山向卓昭的跨院客寓走來。

客寓坐落在書房西南一個極為避風的小山坳裡,面對山泉溪,四面胡楊環繞,空谷幽幽,溫暖如,原是極好的待客之所。自那書房一談,卓昭便徑自住進了客寓,一次也沒有出來,更沒有見過呂不韋。所有需要卓昭知道的事情,都是公進客寓去說。而公每次回報,都說卓昭姑娘深明大義通達曉事,儘可放心。呂不韋卻是心下忐忑,幾次想與卓昭再敘一次,都被公勸了回去。依著公主張,呂不韋今也無須出面,只聽他安排便是。然則,西門老總事一聲稟報,呂不韋卻再也忍不住了——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送走卓昭!

“啪,啪,啪。”輕輕的叩門聲在清幽的山谷分外清晰。

庭院寂寂,厚重的鐵釘木門輕輕滑開,兩名侍女抬著一張香案出來,又兩名侍女抬著那具秦箏出來,在門廳擺置停當,便肅然無聲地釘在門廊不動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呂不韋心頭不便是猛地一顫——卓昭走來了,一身白長裙,一件大紅斗篷,秀髮高挽,緩步悠悠,仙子般美麗,雪山般冰冷!她走到已經擺好的香案前,從侍女手中接過已經點燃的兩支大香,向北方深深一躬撲地跪倒:“爺爺,父親,孩兒今告別了。”呂不韋一陣心悸腿軟,幾乎便要隨之拜倒,可他緊緊咬住牙關,終於住了身子。

“心別之,為君一歌。”卓昭起身,對著呂不韋深深一躬,返身走到秦箏案前,神平淡端莊地入座。倏忽之間,秦箏叮咚而起,山塬共鳴,空曠悠遠:野有蔓草清揚婉兮邂逅相遇與子偕樂子惠思我褰裳涉水自不思我豈無他君惟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惟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將子還兮子不我思子不我思兮生而不能知…

隨著冰冷的歌聲,呂不韋心底翻江倒海一般,眼前飛掠著卓昭與他相識之後的種種景象,終是一聲悶哼,沉重地倒在了門廳冰冷的青石條上。卓昭卻沒有絲毫的驚訝,緩緩起身徑自搖搖去了。待公聞訊趕來,呂不韋正被一個紅裙女子摟在懷中喂熱湯,不大是驚訝:“趙姬,你如何能出來?回去!”

“我是卓昭,卻與趙姬何干?”紅裙女子揶揄地笑了。

“嘿嘿,倒是奇也!你不恨他?”

“我愛他!甘願做牛做馬。”紅裙女子抱起呂不韋大步走了。

“天意也!”公一頓竹杖,不便是一陣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