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章小說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十九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平房的瓦上落滿樓上各家孩子拋下的種種奇怪的東西:舊書包、破帽子、羽球、乒乓球拍子、藥瓶、夜壺,最大的傢什是一輛竹子童車也不知怎麼飛過去的。

經常有孩子丟了鑰匙或給大人反鎖在家裡想出來,爬陽臺便成了樓上一景。

天天看見各層的孩子像壁虎一樣在聯在一起的兩家陽臺上爬來爬去。後來就帶表演質了,站著,手不扶,從這邊欄杆走到另一家欄杆上去。張寧生張燕生哥兒倆經常在他們二哥張明“張軍長”的帶領下從二樓陽臺扒下來直接跳到錢老太大家,一溜煙顛兒了。偶爾,哥兒仨還搭人梯從一樓往二樓爬,手扒欄杆一通蹬哧嗚埃最壯觀的一次是我家對門邢然家把鑰匙丟了,他家在一單元東側,樓邊上,沒有並排的陽臺,張明從中間門大禿二禿家窗戶爬出去,手扒著邢然家窗戶,一個窗臺一個窗臺走過去。全樓的孩子都在下面觀看,靠著平房後牆跟站了一拉溜,全體立正。張軍長走得那叫一個穩,活像是高空走鋼絲。那天也是黃昏,很強的夕照映在樓面上,如同被瞬間提亮的舞臺,一身黃軍裝的張明大開四肢跨在兩個窗臺之間,像被釘在牆上一動不動,有一剎那,他的身體突然一晃,我們集體啊了一聲,一齊伸出雙手,像是虜誠的穆斯林朝天祈禱。他全憑一隻手的力量,把整個身子蕩了過去,我們以為他已經掉了下來,其實他已經站在了下一處,真是眼瞪得溜圓看見幻覺。大驚過後我們一片掌聲。張軍長轉身一個美國軍禮:食指中指並在額頭向前一揮,下面的我們一起伸出右臂:嗨黑特勒!

那之後,走過42樓經常可以看到被困在高樓窗臺上孩子,蹲在紅牆白瓦之間孤苦伶仃,面前是萬丈深淵。方槍槍也偷偷練過幾次,站在自家陽臺上,兩腳夾著欄杆,向大禿二禿家窗戶伸出手,立刻覺得頭暈,大地向自己撲來,趕緊跳下來,腳踏實地後冗自心頭撞鹿太陽發漲,深還是有地好。另有一次中午,他懷抱一把雨傘,鬼鬼祟祟從樓道窗戶爬到單元門混凝土雨遮上,撐開傘跳了下來,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落地時嚴重墩了一下腳,傘也呼—下倒豎成—柬盛開的瓶花——臊眉搭眼—瘸—拐爬樓回家,一輩子沒跟人提過。

好像張軍長還養了一條大狼狗,叫黑子還是貝利。有一次,我們一二單元和他們三四單元分成兩撥在場上玩攻城,那是很烈的遊戲,需要身體直接衝撞,一撥畫一個四方城門,最裡角畫一個半圓叫堡壘,雙方對攻,互相推搡,除了不許打臉拳擊五臟一切手段均可,先踩著對方堡壘的算贏。有點像簡易英式撤攬球,只是沒球,打起來更是主要衝人下手。這遊戲經常能把人玩急了。那天,張軍長就和四單元的黃克明急了,兩人先是兜拳,似乎都練過,打得蠻有章法,上來就互相封眼,幾個回合下來,張軍長鼻子被黃克明打血了。張軍長一邊往家跑一邊說:你等著。

黃克明先是不怕,繼續張羅著玩,只三秒,他突然轉身飛跑。我們連忙回頭,看見張軍長剛出二單元門,一條大狼狗已經過了馬路悶頭向這邊跑來。黃克明繞場狂奔不止,邊跑還回頭看,也沒過程,那狗就追到他身後,張著嘴啃他的腳後跟。我從來沒見過人的步子能邁得那麼大,那得有多長的筋啊,都扯咧了,黃克明跑得不亞於一名優秀黑人運動員——數出—共6條腿,舞得風車—般,那狗四腳離地全身凌空還有力量往前一撲…再見黑子還是貝利,它被吊在一棵大柳樹上,像電影裡的女光著膀子裘皮大衣脫到前。張軍長帶著張寧生和高晉正用削鉛筆刀給它剝皮,一人一胳膊血,一點點往下嗑誒哧。張軍長他爸像只老虎攔路衝出來,把張軍長和張寧生從張翼翔家(即原來的保育院隔離室)一路打到42樓前,路上又加上了個張燕生,仨孩子一起打,左右開弓:一拳把張軍長打個前空翻,一腳又把張寧生踢個一溜滾,再一腳把張燕生踢個狗搶屎。張軍長寧生燕生就這麼一路走一路做著各種高難動作,摸爬滾打,大張著嘴都不是哭而是嚎——武松打虎時虎發出的聲音。我們小孩都跟著看,遠遠隨行,間或一起悶聲齊喊:不許打人。

沿途一些家屬也看不下去,站在單元門口喊:老張,不能再打了,再打把孩子打壞了。

張家爸爸的回答是:都他媽滾蛋!

高晉他爸聞訊趕來,看到場面這麼壯烈,也揪住高晉賞了他倆大耳貼於。好像因為出手慢還受到在場一些大人的輿論譴責:你看看你兒子都幹了些什麼。那種輿論壓力使下班歸來的所有大人都積極行動起來,一窩蜂衝過來,各抓各家孩子,形成一種近似人民戰爭也叫官兵捉賊的波瀾壯闊場面:所有大人都在發怒,喝叱或者追擊;所有小孩都在發抖,捱打或者抱頭鼠竄。一時間。42樓前雞飛狗跳,一片混亂。

這時,就顯出沒爹的好處了。我們這班爸爸去了五七幹校或去外地支左的孩子樂悠悠,不謊不忙,東轉轉,西看看,幸災樂禍,站成兩排夾道歡送那些倒黴的孩子一個個被拎小雞似地捉回家去。

好像我們院沒一家不打孩子的。尤其原籍山東的人家打得狠。當然四川東北的也好不到哪兒去。張寧生他爸比較著名;我們單元王興王興凱他爸也比較著名;二單元夜貓子他爸也老打;還有三樓李鈴他爸,比較含蓄,只在家裡打從不上街,經常聽見李鈴在屋裡狂熱宣傳主席語錄:要文鬥不要武鬥。三單元出名的是江元江力他爸;四單元是華剛張雲他爸。華剛他爸和王興他爸更著名的一點是:不但打自己孩子有時高興還打別人家孩子。

另一個有時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是三單元汪若海他爸。

汪若海家就他一個男孩,上面都是姐姐。張燕生跟汪若海是對頭,見面就打。

打著打著這邊張明張寧生就出來了,那邊汪若海大姐二姐也跑下樓,新支一攤兒捉對廝殺。

張軍長是練過塊兒的,膀子上都是鼓出來的肌,那也不一定能佔上風。經常被兩個女將埋頭撞個滿懷,緊緊抱住,又叫又跳,任憑那四隻手輪上臉抓得滿堂血道子。張寧生在一旁急得團團轉,跳著腳大姐二姐嘴巴子,兩位小姐臉都扇紅了,本不理他,依舊細細撓著張明,實在疼了,破口大罵。

這一般是在晚飯時間發生的事,樓前都是去食堂打飯的人,圍觀者甚多。汪若海他爸一出現就會衝進去幫女兒。有一次他面對張寧生巴掌都掄了起來,張寧生他爸出來了,汪叔叔順勢轉了個一百八十度,就手把這記耳光給了身後的汪若海。

這一招我們小孩後來都學會了,面掄起巴掌擰著右腳跟原地向後轉突襲身後那位正笑的,同時唱著《沙家浜》名句:打他咦咦個冷、不、防。

好像我們院孩子都一個冤家,天天打,人多在一起沒事,就是不能倆人單獨見面。我也莫名其妙和四單元一個五九年生的叫“大十慶”的孩子成了冤家,見面就打,好容易把人家摔倒騎上去就不敢下來,兩手壓著人家的手兩腿壓著胳膊股坐在人家口,使勁,再使勁,朝他臉上吐痰,空再打一拳——下來就不知道誰騎誰了。

問:服不服?服了就下來,不服就永遠騎著。

記得有一次我從把“大十慶”中午一直騎到吃晚飯,他就是不說服,還歪頭隔一會兒睡一陣,說在底下舒服。

去食堂過路的小孩都問我:還沒服哪?

我也是累了,趴在“大十慶”身上歇息,覺出天下無敵的空虛,所謂“孤獨求敗”再三勸他:你就服了吧,咱們都該吃飯了。

“大十慶”一點臺階不給,還被壓出骨氣來了:不服!

就是不服——不吃了。

後來“大十慶”個兒躥起來了,骨架子也貼了膘,再手就改我被壓在底下了——手按著手,胳膊撂著沉重的兩條大腿,臉蛋子左一口右一口承什麼甘似的接人家嘴裡拉著線兒掉下來的哈喇子,再順著皮膚往耳朵裡——他媽真不是滋味。我也不服,嘴一直硬著,四肢癱軟一臉溼地躺在土地上,仰望藍天,心想:這子沒法兒過了。

姓時叫夜貓子,姓江叫江米條,蔡叫菜包子,姓楊叫楊剌子,姓支叫支股,姓甄叫小珍主,姓吳叫老吳八,這都是因姓得名;還有因體型長相得名的:兒糖,杆兒狼,猴子,貓,大豬,白臉兒,黑子,小錛兒,大腚;一些人是兄弟排行小名叫響了:老九,老七,三兒,大,大胖二胖三胖到四胖;個別人是格:扯子,北驢;還有一些不知所為何來,順嘴就給安上了,沒什麼道理:範三八,張老闆,老保子,屈巍子,任嘖兒、朱咂兒(這倆像聲詞都是指頭)。

我的外號也屬於這一類:小梅子。不知所云,任嘖兒給起的。

剩下的就是自找。韓立克老愛學電影《青松嶺》裡錢廣的一句話:去,給我烙兩張糖餅。結果大家都管他叫“糖餅”連累得他爸也被叫成“老糖餅”他弟五克剛生下來就有了外號“小糖餅”院裡男孩差不多都有外號。約定俗成的規矩是一個人的外號全家通用。兄弟以大小論再多就三四五六持下來;姐妹在前邊加一個“母”:母夜貓子、母江米條、母楊刺子;父親冠以“老”:老兒糖、老白臉、老胖翻譯,老老吳八;母親就是二字並舉,曰:“老母”云云。

鄙自然鄙,下也相當下,但基本不帶侮辱,喊的和被喊的都很坦然,沒聽說有為喊外號喊急的,倒是有些人家的姐妹無端領了這麼一些汙七八糟的稱呼,十分悲憤。家長一般都不知道小孩背後管他們叫什麼,晃來晃去依然一副縱橫天下的樣子。

據說這是我們院有別於其他院的優良傳統,據分析這是因為我們院小,只有幾百個孩子,不比海軍大大小小几千孩兒眾,屬於小國寡民,以列那樣的地理環境,列強環伺,所以誠團結,大孩小孩一起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