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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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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巖說,放多了也擠,釘吧。

兒子說腳不冷?

杜巖說,你把我下放那雙棉鞋放進來吧。把入冬後妹妹竹翠給父親做的新棉鞋放進棺材裡,替他爹脫了舊靴,換了新的,杜柏說爹,你把眼閉上,別釘時灰土木渣掉進眼裡去,就抱著棺蓋朝棺口移動了。棺蓋是一塊獨木泡桐,抱起來並不沉重,只那麼對著槽一合,哐的一聲,也就水潑不進了。

杜柏說,爹,釘吧?

杜巖說,釘吧。

杜柏說,我可釘了。

杜巖說,你釘吧你,人家還在樑上等著呢。

便把那一把青四方的鐵釘,噹噹啷啷放在棺蓋上,數了一遍,統共十三顆,剛好棺蓋兩邊各五,頭頂兩顆,腳尾一枚。杜柏首選了一顆長的,在口裡嘬溼,如死人入殮前一樣,唸唸有詞地說,爹,你小心著,蓋棺啦,躲躲釘兒,現在釘的是左,你往右邊側著。就當──當──當──地釘了起來。杜柏一錘一錘砸著,釘到第四顆時,他隔著棺材問爹,說你還有事情代嗎?爹說你抓緊成家立業,他說等我轉成了國家幹部再說。便從棺材左邊拿起三個釘子,全部進嘴裡,轉到棺材右邊,當、當、當地砸了起來,待十三顆釘子全部釘完時,杜巖的聲音在棺材裡已經變得甕聲甕氣,如在缸裡說話一樣,還有些黴腐的味兒。他說兒子,你把錘子放在門後,別再用時找不著哩。

杜柏就把錘子放在了門後。

山樑上又傳來催命般的拖拉機喇叭聲。

杜柏說,爹,我走了。

杜巖說,走吧,記住把門關上。

杜柏說,沒啥事了吧?

杜巖說,好好‮試考‬,轉成國家幹部,你就能管住村落了。

杜柏說沒事我就走了,等忙過去這個月,我再回來給你辦喪事,等著,別急。這樣說著,他就關了屋門。

隨後,他的腳步聲由近至遠,落一樣退盡了。

三三姓村的靈隱渠工地上,四面八方都需要添置工具,都需要錢去購買。誰都沒有想到,原來用一段麻繩,沒有錢也是不行。村裡湊資的四口棺材、二架房梁、一套婚具和一些豬、羊的興修費,轉眼就水落石出,了底兒。司馬藍領了兩個村人回村拉糧食,自然也要把村裡的最後一口棺材賣掉,到鎮上買釺、錘、鍁、钁和麻繩運到工地去。

天亮趕回村時,把車子放在村口,按人頭每人收了十斤小麥,五斤玉蜀黍粒,二十斤紅薯,裝滿車時,就領著村人去岳丈杜家抬棺材。太陽已經出來,村裡鋪了淺薄的暖意,從衚衕這頭望到那頭,如望一架玻璃筒兒,能看見幾裡外樑上的小麥苗都一律被風吹得倒向東邊,一些細微的麥在土外如眉一樣絨絨地動著。司馬藍問了他的媳婦,說你爹在家嗎?媳婦竹翠說在吧,我有半個月沒回孃家了。

就都往杜家過去。

入院,開門,人門全都呆了。棺材擺在屋子中央,光在棺蓋邊的釘蓋上灼灼生輝,把棺檔頭上的奠字照得金光燦燦,滿屋子明亮。竹翠的肚子又一次顯凸起來,她用手扶著肚子,驚慌在棺材邊上,爹、爹的一聲聲叫著,拿手去棺材縫上又摳又掀,淚像錘樣砸在棺蓋上。

屋子裡一片死靜。

司馬藍說啥時兒死的?那個七歲還不會走路的孩娃在他孃的懷裡,說他剛剛還見到杜巖在街上走呢,還壞了他的風車。說了這話,他娘就打了孩娃,說啥兒剛剛,剛剛你還在上睡覺呢,那風車半月前都壞了,都仍到糞池子去了。孩娃就在他孃的懷裡大哭,說剛剛,就是剛剛,哭得鼻淚橫。司馬藍看了看孩娃,顧不了許多,拿起門後的那個釘錘,翻過來就用有岔口這邊去起棺材上的釘子。沒想到釘子已經鏽在了棺木上,好不容易起出來一顆,連泡桐的木屑都拔出來許多。拔出一顆,棺材就有了縫兒,第二、第三顆也都順勢拔了出來。有人扶凳,有人按棺,一個個屏住呼,手忙腳亂把第十三顆釘子拔出後,村人要去掀那棺材蓋,司馬藍把手按在了棺蓋上,說,先打開一小點兒,就把蓋錯開了一條小縫兒。

說把棺材抬到正屋門口上,村人們就把棺材抬到了正屋門口地上。

說,竹翠,你趕快給你爹燒一碗麵湯,竹翠就去灶房攪拌麵湯了。

太陽已經從門口洩進來,一鋪席樣長方一條,正好曬在棺蓋上。女人們都尋了門欄、凳子坐下來,看著棺材等著後邊的事。男人們一人捲了一菸,得霧霧海海,滿屋子彌滿了嗆人的白煙味。時間嘀嗒作響,桌子上那個退完漆的小鬧鐘,秒和霹靂一樣響。過了許久,男人們都捲了三菸,杜巖在棺材裡悄悄默默醒來了。

杜巖是被那白濃濃的劣煙嗆醒的,他首先在棺裡輕輕咳了一下。這一咳,所有人的心裡都叮咚一聲心跳,彼此相互望著,目光撞來撞去。男人們手裡的煙都僵在手指上,菸灰轟轟隆隆地掉在了地面上。

又有了一聲咳。

司馬藍過去把棺蓋慢慢移開了。

棺裡的杜巖立馬把手擋在眼前,彷彿睡醒後發現光照在了臉上那樣。他說又悶又熱,大冬天又悶又熱。司馬藍說你喉嚨咋樣?他說喉嚨裡的腫條就像一條大堤哩。這當兒村人們圍了過來,看著棺材中的杜巖,叫他叔,叫他哥。他也懵懵地望著村人們,扶著棺壁坐起來,把頭伸到棺材外。

司馬藍說,你出來吧,要把棺材抬去賣了呢,村裡就剩你這一口棺材沒賣了。

杜巖把眼惡在司馬藍的臉上。

司馬藍說工地上沒有分文了,連一段麻繩都買不起。說著就去扶杜巖出棺材,可手碰到杜巖的身子時,杜巖把一口痰哇地吐在了司馬藍的臉上,宛如吐出了這口痰他的喉道暢通了,一馬平川了,息聲壯有力,連說話的聲音也比生了喉病前高亮許多。

他說,賣棺材就抬去賣吧,我就死在這棺材裡,除了你們把我和棺材一塊賣出去。說完這話,他如一架山脈一樣,又轟然倒進了棺材裡,把眼睛鎖一樣閉上了。

你真的不出來?司馬藍說人死如燈滅,死了啥也不知了,要那棺材還有什麼用?杜巖沒有睜眼,他在棺材裡把頭偏到女婿司馬藍這邊,說人生在世如一盞燈,燈亮著要燈罩幹啥兒?活有房,死有棺,死人沒有棺就如活人沒有房。說到這兒,他用手捶了一下棺壁,吼叫著你們走吧,你們別想把我從棺材裡拉出來,工地上沒錢了你們去鄉政府把我的安葬費領出來,不定比這棺材錢還要多。

司馬藍不語了。

司馬藍臉上有了一層光。

司馬藍默過了一段歲月說,爹,你到底還能活幾天?杜巖在棺材裡聽到女婿叫了一聲爹,眼皮彈一下睜開了,說我早都死過了,我死過半月啦。司馬藍說你活著每月多少錢?杜柏去接班,你這工資不是照發嗎?杜巖盯著司馬藍的臉,問:咋得了?

說,你全當你死了,後三姓村各戶輪養活你一個月,每個月的工資村裡就領去修渠了。

四輪養活杜巖是從村東藍家衚衕開始的,因為每個月的工資村裡都派人去鎮上替他領去了。在鎮上直接買了工地上的用品拿往工地去,自然三姓村人該輪養活他。杜巖已經不是杜柏和竹翠的爹,他已經成了三姓村的爹或爺。司馬藍對各家的媳婦說,誰要慢怠了杜巖,使他喉嚨病加重了,或在誰家死去了,就賣了誰家的房子去修渠。

杜巖一輩子給人家燒飯雖也是國家的人,可終歸是侍奉別人的人,然這忽然之間被村人細細微微侍奉時,他開始有了不適,村人給他把飯燒好,喚他去家吃飯時,他就躺在棺材裡邊不出來。

來人說,杜伯吃飯了,專給你做的幹撈麵。

他說我死了,別叫我啦。

藍姓的就把那碗特別為他做的撈麵放在棺頭上,又舀來一碗麵湯才去了。再或,用車子把棺才拉走,拉家裡讓他吃飯,飯後再把棺材拉著送回,這樣子久了,熬不過村裡人的善意,叫飯的來了,他就從棺材裡坐了起來。再後來,他就從棺材裡走了出來。那副棺材,已擺回到原來的那個地方,除了天黑上睡時,天亮起再從棺材裡爬出來,餘時都已空下來。這樣過了一年有餘,他的喉病不知不覺間不僅愈發輕了,且似乎漸好了。一天,輪到杜姓侍奉時,因為本姓同族,村人們在吃飯穿衣上,已經不如先前那樣周到,加之他樣子上去病無災,又兒女雙全,到飯時村人就時常忘了叫他。早先他侍奉別人,如今一村人侍奉他一人,不叫他吃飯時他摔盤子摔碗,這樣七折八騰,似乎好了的病,又重新復發起來,忽然到了杯水不飲的境地。女兒竹翠回來看他,讓他張大嘴時,驚叫得尖利乾裂,喚起了左鄰右舍,人們就都看見,他喉嚨裡的腫脹完完全全把喉道堵了,腫塊如一座山脈。除了一些稀面食,別的什麼也吃不進肚裡。他已經開始瘦削得如一捆乾柴,每次從棺材裡爬進爬出,都顯得十分艱難。

這個時刻村人們來了,他從棺材中坐直身子,探出頭來,含著眼淚,說我怕不行了,怕熬不過夏天了。這樣一句話說完,淚就哩哩啦啦掉下來,落在棺板上,立馬被棺板收了,這當兒,村人們就說,杜叔,你想開一點,像你這病又撐這麼長時間,真是奇蹟。又說你本來是準備死的,都已經死過了,也都把自己完完全全當做死人了,如今憑白活這年餘,享受了全村人的侍奉,就是舊時的皇上,也該知足了。他從村人們手裡接過飯碗,看了飯食的好壞,用筷子攪了,說這飯裡磕一個碎雞蛋才好喝些。又說,你們對我好些,我每月有那一筆錢給村裡領去了,村裡修渠,全村人都得好處,我那錢就是全村人花了呢,家家有份兒,我多活一天,你們不就多花一個月錢嗎?

到了秋天,樹葉飄落時候,黃燦燦的風聲夜夜的叫,吹得昏天黑地。樹葉雪花一樣飄著,滿世界都是葉片、柴草的翻卷。這時候杜巖輪到了他女兒竹翠家裡,吃飯時候,竹翠燒了一碗龍鬚細面。麵條如髮絲一樣,雞蛋黃紅如早時的。她來喚爹吃飯,爹已經不能從棺材裡爬將出來,就把雞蛋稀面端回孃家,自己跳進棺材,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喂他。

杜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麼順暢的飯了,半碗落進肚裡,他扭頭對女兒說,以後我的工資你去鎮上領了,一個月就是一隻羊的錢,,可一隻羊要放一冬一夏才能長大。你對我好些,我多活一月,就等於你一年多餵了半頭豬,一隻羊,六七隻雞;我要多活一年,就等於你多餵了一頭大豬,十幾只羊,一頭驢。用這一年的錢買牛、買馬,牙口好的能買一頭、兩頭,好好算算這筆細帳,養活你爹比養活什麼畜生都強。

聽了這話,女兒竹翠哭了,朝爹許諾了一個點頭,說爹,你總不能睡在棺材裡呀,圖個吉利,也得睡到上去。杜巖說司馬藍不會再賣我的棺材吧?竹翠說他就是賣,等他回村再睡進棺材不遲。

這一夜,竹翠在爹的上換了新草,鋪了新褥,把爹從棺材中扶到了上。夏秋冬,酷寒酷暑,很長一段人生,杜巖都睡在棺材吃在棺材,連聽見女兒在一夜間嘰哇著生產也沒離開棺材,唯這一夜他出了棺材睡到了上。紅黃的暖草味,從鋪上散發出來,煙塵一樣溢滿屋子,被褥熱暖虛軟,燙人的身子。杜巖躺下不久,就舒舒展展睡著了。

第二天、女兒竹翠把幾個荷包蛋端到前時,杜巖卻已徹徹底底死去,喉嚨的腫塊,如柿子樣果實累累地長到了嘴外。再去看那一口棺材,一夜之間雖是落葉的季節,卻長出了許多桐樹、柏樹的新芽,生生的,普天下都是淺黃深綠、半腥半甜如三、四月的氣。

五埋了杜巖之後不久,他的杜柏兒子從鎮上回來,說他已經轉成了國家幹部,去縣裡黨校學習了年餘,還把《黃帝內經》通讀了一遍。推門進屋一瞅,棺材已經不在,屋子裡蛛網鋪天蓋地,只有桌子上的小鬧鐘,終沒人上弦,卻依舊走得手腳不停,分秒不差。杜柏說,爹和棺材呢?身後跟來的妹妹竹翠說,爹死了,用席捲著埋了。棺材拉到鎮上賣了一百八十塊錢,用到了靈隱渠上。

杜柏僵僵地立住。

死了還去公社領工資?杜柏說一個公社的領導都問我,你爹的病咋樣?他咋就這麼能活呀?竹翠便說,司馬藍在埋葬爹那天,開了一個群眾大會,說如果誰傳出去了爹死的消息,就把誰給活埋了,說只要公社裡人以為爹活著,爹的工資就會像河一樣碧水長哩。

杜柏說,我‮試考‬考了公社第一,黨校畢業考了全縣第一,我是國家的幹部了,我不能不把這透給鄉政府。然他剛說到這兒,身後就響起了一聲低低沉沉的聲音,吼著說你敢,說你敢真的把你爹當成死了埋過的人,我管不了你這鄉幹部,可我敢打斷你妹子的腿,縫了你妹子的嘴。回過身子去,見說話的是司馬藍,他領了幾個人回村收糧食,換工具,站在屋裡屋外,人人一臉土塵,眼睛瞪得如從杜巖喉里長出來的紅柿子,累累果實,豐碩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