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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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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全成皇后生前住在鍾粹宮。她崩逝的那年,文宗才十歲,以後一直住到十七歲才遷出。慈安太后念文宗的恩遇,所以當穆宗大婚以前,挑選了鍾粹宮作為定居之處,她雖沒有見過她的這位婆婆,但敬禮如一,每年遇到正月十一和二月二十八,必定茹素瞻禮,默坐追念。當然,追念的是文宗。

這天——二月二十八,她忽然想到文宗的一件硃筆,摒絕宮女,親自從箱子裏取了出來,展開在燈下。

年深月久,硃諭的字跡,已經泛成黃,這使得慈安太后入眼更有陌生之,彷彿第一次看到這道遺詔似的。

雖不是第一次,然而也僅僅是第二次。慈安太后扳着手指數了一下,不由得驚歎:“真快,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她,還是皇后的身分,而慈禧太后的封號是懿貴妃——那是咸豐十一年天的事。

“今天覺得神很好。”從枯黃中泛出玫瑰般鮮豔的緋,雙頰顯得異樣觸目的皇帝説“我要替你安排一件大事。”

“替我?”皇后不解所謂,只覺得皇帝不宜勞,為國家大事是無可奈何,何苦又為她費神?所以勸阻他説:“我有什麼大事要皇上心?難得一天清閒,好好息着吧!”

“你別攔我。我要把這件大事辦了,才能安心養病。”皇帝特意又看了看左右,確定沒有太監或宮女在窺探,方用嘶啞低沉,幾乎難以聽得清楚的聲音説:“蘭兒越來越不成樣子了!這一陣子我冷眼旁觀,倒覺得肅順的話不錯。”蘭兒是懿貴妃的小名,她跟肅順不和,是皇后所深知的。在她,覺得蘭兒要爭她應得的一份供養,也是人情之常。而肅順現在是“當家人”在熱河行宮,名為“秋狩”其實是逃難,兵荒馬亂,道路艱難,一切例行進貢、傳辦的物件,都不能照往常那樣送到熱河,所以裁抑妃嬪應得的分例,亦是不得已的措施。但是,肅順的態度不好,卻是可議之事,所以這時聽了皇帝的話便不作聲,表示不以肅順為然。

而皇帝卻不曾覺察到她的想,接着他自己的話説:“肅順勸過我不止一次,勸我行鈎弋夫人的故事…。”

“什麼叫‘鈎弋夫人’啊?”皇后嘴問説。

“那是漢武帝的故事,我講給你聽。”漢武帝晚年,愛姬相繼下世,後宮寂寞,鬱鬱寡歡,只以巡幸海內,周覽名山大川,作為排遣。

在他五十九歲那年,巡幸經過河間,隨扈的方士中,有人善於“望氣”説那一帶有一名奇女子。於是武帝派出“郎官”四處查訪,訪到有個姓趙的女子,生具國,但曾經生過一場大病,六年方始痊癒。病癒以後,兩隻手握成兩個拳頭,怎麼樣也不能將它打開。

這就是一件奇事了。武帝下令召見,果然眉目如畫,麗質天生,只是兩拳緊握。武帝將她喚到御榻面前,親手去掰她的拳,居然掰開了。

“有這樣的奇事?”皇后深興趣,而又有些不信。

“這也許是有意安排,為了聳動聽聞,才到得了御前,那就不去提它了。總之,武帝當時就很中意,回到京裏,拿她封為婕好,住在鈎弋宮,所以稱做‘鈎弋夫人’。”

“後來呢?”

“後來,”皇帝息了一會,用蔘湯潤一潤喉,接着説道:“後來有了身孕。這就又有件奇事了,懷孕懷了十四個月才生。”

“是男是女?”皇帝嘆口氣:“如果生的是女兒,倒也罷了。”這就是説,生的是兒子,但是“怎麼生了個皇子,倒生壞了呢?”皇后詫異地問。

“我講漢武帝的家事給你聽,你就知道了。”於是皇帝為她講了“巫盅之禍”的故事,漢武帝的佞臣江充,如何得太子造反,發生倫常劇變,以及如何牽連昌邑王劉賀,因而也失卻了繼承帝位的資格。

“漢武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封燕王,一個封廣陵王,大概人才都平常,漢武都不喜歡。倒是他那個小兒子——就是鈎弋夫人生的那一個,名叫弗陵,小名叫鈎弋子,壯得小牛犢子似的,而且極聰明。老年得子,本就寵愛,又因為大堯也是在孃胎十四個月才生的,如今看這鈎弋子又是天生大器的樣子,所以早就存下了心,要拿皇位傳給小兒子。這話不便明説,也不能老擱在心裏,就叫人畫了一張畫,是周公輔成王的故事,左右的人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當然,誰都不敢説破。”

“那麼,”皇后問道:“鈎弋夫人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沒有呢?”

“對了!你這話問到節骨眼兒上來了。”皇帝答道“鈎弋夫人猜到了漢武的心思沒有,誰也不知道,不過漢武不能不防。有一天在甘泉宮,他無緣無故大發雷霆,拿鈎弋夫人下在獄裏,當天晚上就處死了。”皇后大驚:“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當時也有敢言的人面奏:既然喜歡鈎弋子,怎麼又拿他生母殺掉?漢武這才説了心裏的話:從古以來,幼主在位,母后年輕掌權,一定驕亂政,這就是所謂‘女禍’。我現在是拿這個禍去掉,為了天下臣民後世,應該沒有人派我不對。”皇帝説到這裏,用鄭重的眼望着皇后説道:“你該懂得我的意思了吧?”皇后悚然而驚,怔怔地眨着眼,好半天才反問一句:“皇上怎麼能狠得下這個心?”皇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如果是乾隆爺在今天,一定會那麼做。這位爺爺,事事學漢武,我沒有他那麼英明果斷。不過,肅順的話,我越想越有理。”

“算了吧!咱們大清朝的家法嚴,將來決不會有什麼‘女禍’…。”説到這裏,皇后突然發覺失言,因為話中是假定着皇帝將不久於人世,這不觸犯了極大的忌諱?

看到皇后滿臉脹得通紅,皇帝自能瞭解她心裏的話“事到今,何用忌諱?”他慢慢從貼身口袋中,取出一個信封,了過去:“你打開來看!”皇后不肯接,怕是下了一道什麼讓中宮無法執行的手詔“請皇上説給我聽吧!”她雙手往懷中一縮。

“你別怕,你拿着。”皇帝極嚴肅地説:“這是我為你着想,自然也是為咱們大清朝着想。萬一有那麼一天,你千萬得有決斷。我也知道,這副千鈞重擔,你怕挑不起來,不過,我沒有法子,誰讓你是皇后呢?你挑不下來也得挑。”這番鄭重的囑咐,對皇后來説是一種啓發,她總覺得不管皇后還是太后,跟八旗人家的“”、“太太”並無分別,管的是家務,每天唯一的大事,就是坤寧宮煮祀神。現在才知道自己的身分關係着天下。這樣轉念,陡覺雙肩沉重,但同時也起了勇氣,,從皇帝手裏將信封接了過來。

“打開來看!”皇帝是鼓勵的語氣“你看了我再跟你説。”信封沒有封口,皇后出裏面的素籤,只見硃筆寫的是:“咸豐十一年三月初五諭皇后:朕憂勞國事,致攖痼疾,自知大限將至,不得不棄天下臣民,幸而有子,皇祚不絕:雖沖齡繼位,自有忠藎顧命大臣,盡心輔助,朕可無憂。所不能釋然者,懿貴妃既生皇子,異母以子貴,自不能不尊為太后;惟聯實不能深信其人,此後如能安分守法則已,否則着爾出示此詔,命廷臣除之。凡我臣子,奉此詔如奉朕面諭,凜遵無違。欽此!”皇后讀到一半,已是淚滿面,淚珠落在硃紅印文“同道堂”三字上面,益增鮮豔,但亦益增悽惻。

“你別哭!”皇帝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説:“但願我寫給你的這張紙,永不見天。”

“是!”皇后收淚問道:“萬一非這麼不可時,真不知道該找誰?”

“這話説得不錯。果然非這麼不可時,你千萬不能大意,要找靠得住的,象肅順,就最靠得住。”回想到這裏,慈安太后有着無窮的慨,同時也深深困惑,不知當時何以會那麼相信慈禧太后的話?竟幫着她先拿“最靠得住”的肅順除掉。但是,這並沒有錯,肅順那樣子跋扈,縱使不敢謀反,一定壓制着“六爺”不能出頭。這樣“五爺”跟“七爺”也會不服,不知道彼此不和,會鬧成什麼樣子?那裏會有平洪楊、平捻、重新穩住大局的今天!

這自然也是慈禧太后的功勞。平心而論,沒有她就沒有殺肅順、用恭王這一番關係重大的處置。二十年來,雖然她也不免有攬權的時候,但到底不如先帝所顧慮的那麼壞。如今她也快五十了,還能有什麼是非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