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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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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撥定各省厘金、關税,分解南北洋海防經費,每年各二百萬兩,不過各省都解不足的,北洋是自己收海防捐來彌補,一筆混帳,户部亦管不了。現在這兩筆海防經費歸海軍衙門收支,將來一定有‘官司’好打,户部亦有的是麻煩!”

“怎麼呢?”翁同龢急急問道“既然都歸海軍衙門收支,又與户部何干?那裏來的麻煩?”

“我再給你看兩封信。”兩封信都是抄件,亦都是李鴻章所發,一封是致海軍衙門的公牘,説明北洋海軍的規模及所需經費:“查北洋現有船隻,惟定遠、鎮遠鐵甲二艘,最稱美,價值亦巨。濟遠雖有穹甲及炮台甲,船身較小,尚不得為鐵甲船,只可作鋼快船之用。此外則有昔在英廠訂造之超勇、揚威兩快船,船身更小,而炮巨機巧,可備巡防。”這五艘船,可以在海洋中作戰,但力量猶嫌單薄,要等正在英德兩國訂造的四艘戰艦到達,合成九艘。另外添購淺水鋼快船三艘、魚雷小艇五六隻,連同福建造船廠所造的舊船,方可自成一軍。

至於北洋的海軍經費,一共可以分成兩部分,常年薪餉及艦船維持費一百二、三十萬,修建旅順船塢大約一百四十萬,在兩年內籌足,每年要七十萬兩。新購及將來預備訂購的船價,還未計算在內,明後兩年,每年撥給北洋的經費就得兩百萬左右。

“這是李少荃扣準了北洋水師經費,每年兩百萬的數目而開出來的帳。”閻敬銘説:“户部的麻煩,你看另外一封信就知道了。”另外一封給醇王的私函,説得比較骨了:“户部初定南北洋經費,號稱四百萬,後因歷年解不及半,不得已將江、浙、皖、鄂各省厘金,奏改八折,仍不能照解。閩、粵厘金則久已奏歸本省辦防。近三年來,北洋歲收不過十餘萬,南洋所收更少,部中有案可稽。似户部指定南北洋經費四百萬兩撥歸海軍,亦系虛名,斷斷不能如數。應請殿下主持全局,與户部商,添籌的款。”

“各省報解南北海防經費,每年不過一百二三十萬,照四百萬的定額,還差兩百七八十萬,户部從那裏替海軍衙門去籌這筆的款?”

“這,”翁同龢問道:“樸園跟合肥又何肯善罷干休?”

“麻煩就在這裏!你倒想,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又安可得?”説着,閻敬銘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火盆旁邊的茶几上,擺着好幾碟江南風味的滷鴨、風雞、薰魚之類的酒菜,而賦儉樸的閻敬銘,只取“半空兒”下酒,他的牙口很好,咬得嘎嗞嘎嗞地響。剝下來的花生殼,隨手丟在火盆裏,燒得一屋子煙霧騰騰,將翁同龢嗆個不住,趕緊去開了窗子。

窗子斜開半扇,西風如刀如冰地刮在臉上,火辣辣地疼,然而腦筋卻清醒得多了,定神想一想閻敬銘的話,有些摸不清他的來意。以他平為人,及看重自己這兩點來説,自是以過來人的資格來進一番忠告,但話總得有個結論,只説難處,不是徒亂人意嗎?

這一來,他就知道自己該説些什麼了?回到火盆旁時,舉酒相敬“中堂,”他説“咸豐六年先公由吏部改户部,在任兩年不足,清勤自矢,是小子親眼所見的。到後來還不免遭肅六的荼毒。所以,這一次我拜命實在惶恐。不是我恭維中堂,幾十年來的户部,沒有比中堂再有聲有的。我承大賢之後,必得請教,如何可以差免隕越?”閻敬銘點點頭,睜大了那雙大小眼問道:“叔平,你是講做官,還是講做事?”書生積習,恥於言做官,翁同龢毫不遲疑地答道:“自然是講做事。”

“講做事,第一不能怕事,越怕事越多事。恭王的前車之鑑。”這話使得翁同龢神一振。最後那一句從未有人道過,而想想果然!稷宗不壽、慈安暴崩這兩番刺,給恭王的打擊極大,加以家庭多故、體弱多病,因而從文祥一死,如折右臂,就變得很怕事了。南北門户深,清氣焰高,説起來都是由恭王怕事縱容而成的。到最後,盛昱一奏,搞得幾乎身敗名裂,追原論始,可説是自貽伊戚。

“中堂見事真透徹!請問這第二呢?”

“第二,無例不可興!”

“户部興一例,四海受害。聖祖論政,總是以安靜無事四字,諄諄垂諭。”

“叔平,這話你説錯了。時非承平,求安靜無事,談何容易?外寇,豈能無事?我説的無例不可興,並不是有例不可滅。能除惡例陋習,即是興利。”

“是!中堂責備得是。”

“我不是責備。不過,叔平,你家世清華,又久在京裏,乾的都是清貴的差使,只怕人情險巇,仕途齷齪,還未深知。

我只不過提醒你,隨時要留意而已!”

“多謝中堂!”翁同龢心悦誠服“反正還是中堂管部,我的膽也大了。”

“我自然是一本初衷,寧願惹人厭,不願討人好。”閻敬銘嘆口氣,言又止地好幾次,終於道出了他心底的慨:“説實話,我亦實在沒有想到,樸園會執政。否則,我怎麼樣也不肯到這九陌紅塵中來打滾!”翁同龢也是一樣,絕未想到醇王會代恭王而起。不過對兩王的短長,他跟閻敬銘想法不同,醇王也有他的長處。總而言之一句話,自從慈安暴崩,慈禧獨掌大權,再有賢王,亦恐無所展布。一切的一切,都只有期待皇帝親政以後了。

轉到這個念頭,翁同龢有着無可言喻的興奮,皇帝到底是自己教出來的,自己的一套治平之學,快將間接、直接地見用於世了!

户部六堂官,書香一洗銅臭,有人説,自開國以來,沒有見過這樣整潔的人才。漢缺一尚書兩侍郎,翁同龢、孫家鼐是狀元,孫詒經雖未中鼎甲,但一直是名翰林,更難得的是滿缺的尚書福錕和左右侍郎嵩申、景善,亦是庶吉士出身。一部六堂,兩狀元、四翰林,就是最講究出身的吏部與禮部,亦不見得有此盛事。

但是,國家的財政會不會比閻敬銘當尚書的時候更有起,卻有不同的兩種看法。一種是説,户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而翁同龢這個狀元又遠非崇綺這個狀元可及。讀書人有所不為,更重名節,加以有閻敬銘這一把理財好手在管部,所以户部的弊絕風清,庫藏裕,是指可期的。

另一種看法,也承認户部六堂官都是讀書人,守大致可信。但除嵩申兼領內務府大臣以外,其他五個人都與內廷有特殊關係,福錕的簾眷盛,是盡人皆知的事,景善則是慈禧太后母家的親戚。漢缺三堂官,翁同龢、孫家鼐在毓慶宮行走,孫詒經在南書房行走。師傅與南書房翰林,猶之乎富家巨室的西席與清客一樣,向為深宮視作“自己人”由此看來,慈禧太后完全是派了一批親信在掌管户部,將來予取予求,正無已時。

外間有這兩種看法,翁同龢都知道,他本人是希望符合前一種看法,不幸的是,後一種看法似乎言中了。

內務府上了一個奏摺,由總管內務府大臣福錕、嵩申、師曾、巴克坦布、崇光、廣順等人聯名合奏,説年終“發款不敷,請指款借撥”所謂“發款”就是發給內務府造辦處司官及各大木廠為了修三海,在工料上的墊款。這個奏稿,沒有經過堂郎中立山,是不滿立山的師曾等人所合擬,率直奏陳,司員“藉口墊辦,未免浮開及動多挾制”又説:英綬與文麟的罰款繳清,請賞還頂戴。

慈禧太后看到這個奏摺,大為生氣,內務府大臣都傳旨申飭,而師曾則申飭兩次。

風聲傳到內務府,在上諭未發之先。立山聽人約略説知,覺得痛快異常,堂官聯絡起來治他,不道自取其辱,來了個“滿堂紅”盡皆遭申飭。當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個個跟他作對,但借這個機會,讓他們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樣,亦是件好事。

痛快歸痛快,麻煩還是要料理。料理這場麻煩,也正是自己顯手段的機會,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劉總管悄悄講好了,四千兩銀子為傳旨申飭的內務府大臣們買回來一個體面。

也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大臣被傳旨申飭,除了見於明發上諭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監到家傳旨。既稱申飭,自須責備,起先不過措詞尖刻,漸漸變成潑口大罵,以後愈演愈烈,竟成辱罵。太監的情,乖謬陰賊的居多,論到罵人的本事與興趣,沒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銜天憲,奉旨罵人,還不過足了癮?善罵的太監,真能將被申飭的大臣罵得雙淚,隱泣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