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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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香帥有電報來,剛剛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楊叔嶠!”王文韶將原電遞了過去。
接到手裏,剛毅便不肯看了。因為厚厚一大疊紙,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張之一定用上許多典故,看起來很吃力,此時那裏有工夫來讀他的文章?
“夔翁,”他將電報遞了回去“你告訴我吧!要言不煩。”
“那就長話短説,你知道的,楊叔嶠是張香帥督學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個門生。入京,亦是張香帥所力保,最近還保他‘經濟特科’…。”
“現在,”剛毅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還談什麼經濟特科?”
“不談經濟特科,不能不談張香帥的面子。我看,要網開一面!”
“網開一面?”剛毅將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諭,使勁在左掌上一拍“上諭煌煌,莫非回頭宣旨,少念一個名字?”
“我是説,一起請起,面奏取旨。”他的話還沒有完,剛毅已大搖其頭“我不去!準碰釘子。”他説“我在刑部多少年,從沒有聽説過這樣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説“能不能把處決的時間,稍微拖一拖,我趕回寫個奏片請旨,或許有恩命下來。”剛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對案例及程序極其悉,估量宣旨、就縛、綁到菜市口處斬,這樣一步一步下來,開刀應已過午。那就不妨做個口惠而實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當了,笑笑答説:“俗語都説:人頭落地,總在午時三刻。好吧,我儘量想法子拖到那時候好了。”王文韶無奈,只好點點頭説:“就這樣,我趕緊去辦!”説罷一揖,匆匆轉身,而剛毅卻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説“我勸你犯不着去碰這個釘子!於事無補,徒增咎戾。何苦?”王文韶一愣。他也是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剛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勸,是他自己不願在奏片上列名。這本來不妨實説,但軍機大臣的奏片,如果沒有自己的名字,一則損自己的聲威,再則也得罪了張之
。所以索
打消此事。
這一下,王文韶也猶豫了。自己單銜上奏,固無不可,但碰釘子是自己一個人碰,恐怕肩上擔負不起。碰得不巧,逐出軍機,可就太不上算了。
於是他問:“那麼,對張香帥如何代?”
“夔翁!”剛毅蹙眉答説“虧你還是老公事,這也算難題嗎?”王文韶聽他這一説,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該罵自己一聲:豈有此理!覆電只説“上諭已下,萬難挽救”不就搪了嗎?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無奈剛毅不從,亦復枉然。得便託人帶個口信給張之
,必能邀得諒解。
“是,是!”他迥非來時的那種神與口風,心悦誠服地説:“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等剛毅回到大堂,劉光第已經私下得到刑部舊同事的密告,畢命就在此
。所以一見剛毅與刑部六堂官升座,隨即抗聲説道:“未訊而誅,是何道理?”此言一出,首先急壞了康廣仁,他旁邊就是譚嗣同,一把將他發軟的身子扶住,輕喝一聲:“
起
來!”此時剛毅已站了起來,大聲説道:“宣旨!”
“慢!”劉光第的聲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臨刑鳴冤者,即使是盜賊,提牢官亦該代陳堂上,請予復訊。未訊而誅,從無此例!我輩縱不足惜,無如國體不可傷,祖制不可壞!”這番侃侃而談,大出剛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還可以強詞奪理,以氣懾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認劉光第説得字字佔理,所以反倒無詞以答。
堂上堂下,一時空氣僵硬如死,劉光第便又重申要求:“請堂上照律例辦!”
“我奉旨監斬。”剛毅答説:“別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着。”劉光第還要爭辯,楊鋭拉一拉他的袖子,喊着他的號説:“裴村!跪跪,且聽旨意怎麼説!”於是番役走上前來,將劉光第撳在地上,剛毅隨即宣旨。
然後喝道:“帶下去,上綁!”
“我有話!”楊鋭抗聲而言“‘大逆不道’四字,決不敢承!願明心跡。”
“不準説!”剛毅厲聲阻止:“奉旨:不準説!”於是番役一擁而上,兩個挾一個,半拖半扶地上騾車。一人一輛,前後有兩百名步軍統領衙門所派的兵丁夾護,浩浩蕩蕩出宣武門,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時夾道圍觀的百姓已擠得水不通,聽得車走雷聲,個個延頸佇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騾車將近時,他將頭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兩粒黃豆大的淚水。
“師父!”張殿臣低聲説道:“回去吧!”王五掩面轉身,退了出去,張殿臣緊跟在後。走到人跡較少之處,王五站定了腳,淚痕已消,一臉的堅毅之。
“怎麼領屍,你問了沒有?”
“都問明白了。你老請放心,譚大叔的後事都給我,你老回去喝酒吧!”王五閉上眼,搖一搖頭。走了幾步,忽又回身説道:“聽説廣東會館的司事不敢出頭。那個康有為的弟弟,只怕沒有人收殮。康有為害苦了你譚大叔,不過他弟弟跟你譚大叔同難,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這就走。”張殿臣説“你老也別傷心!譚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慣師父掉眼淚的樣子。”王五不答,掉頭就走。張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約定的地點,去找他派來辦事的夥計。
約定的地點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藥鋪,字號叫“西鶴年堂”是京城裏有名的數百年老店。相傳“西鶴年堂”與賣醬菜的“六必居”這兩塊招牌,都是嚴嵩的筆跡。張殿臣跟西鶴年堂的掌櫃是朋友,所以借這個地方,作為聯絡之處。
“劊子手接上頭了。”張殿臣手下最能幹的一個夥計老劉向他報告:“人倒很夠朋友,滿口答應。也不肯收紅包,説譚大爺是忠臣,應該好好‘伺候’。不過,自己覺得手藝不高,沒有把握。”原來張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囑,務必想法子不教譚嗣同身首異處。處斬沒有不掉腦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劊子手,推刀拖刃,極有分寸,能割斷喉管而讓前面的一層皮仍舊連着。頭不落地,仍算全屍。所謂“沒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讓譚嗣同的腦袋不落地。
“這是沒法子的事,且不去説他了,倒是還得預備一口棺木…。”一語未畢,只聽暴雷似的一陣呼嘯。這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凡在刑場看劊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這麼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聽這呼嘯,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鶴年堂的小徒弟來報“姓康的早就嚇昏死過去了。接下來那個聽説姓譚。”一聽這話,張殿臣五內如焚,抬起右手輕輕一按,人就上了櫃枱。遙遙望去,只見並排跪着五個人,卻都伸直了。
還可以分辨得出,頭一個正是譚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