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六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拉稀不是什麼大病。”徐桐答説:“咱們且烤烤火,等一會兒。”這一等等了將近一個鐘頭,還不見榮祿復出。只是榮家款客甚厚,點心水果接連不斷地送上來,蓋碗茶換了一道又一道。因此,兩老雖然滿心不悦,卻發不出脾氣。
“你家主人呢?”徐桐一遍一遍問榮家下人:“何以還不能出來?”
“累中堂久等!”榮家下人哈着答説:“在等大夫來診脈。”榮祿何嘗有病?藉故
身,正與武衞軍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籌劃對策。此事已密商了好久,始終沒有善策,到這時卻非定策不可了!反覆衡量利害得失,總覺得無法面面俱到,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力求保全大局。
於是,裝得神情委頓地,再度會客,一進門便拱拱手,連聲“對不起!”然後一面在火盆旁邊坐下來,一面説道:“剛才沒有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啊?”
“你請細看!”崇綺將奏稿遞了給他“仲華,這是伊霍盛業,不世之功!”榮祿裝作不懂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的典故,一手接奏稿看,一手取銅管撥炭。將炭撥得愈加熾旺,火苗融融之後,很快地將奏稿捏成一團,投入火盆,口中還説了句:“我不敢看吶!”兩老大驚失,想伸手搶救,已自不及,一蓬烈焰,燒斷了載漪想做太上皇的白
夢。
徐桐氣得身子發抖,顫巍巍站起來,手指着榮祿,厲聲斥責:“這個稿子是太后看過的,奉懿旨命你閲看,你何敢如此!”
“蔭老,”榮祿平靜地説:“我馬上進宮。如果真的是太后的意思,我一個人認罪。”
“好,好!”徐桐知道徒爭無益,唯有趕緊去向端王告變,便説一聲:“有帳慢慢算!”拉着崇綺,掉頭就走。
榮祿不敢絲毫耽擱,立即換了公服,坐車直投寧壽宮北面的貞順門,請李蓮英出來説話。
“這麼大的雪,你老還進宮!”李蓮英問道:“什麼事啊?”
“還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蓮英,煩你上去回一聲,我有話非立刻跟老佛爺回奏不可!”
“那就來吧!”李蓮英領着榮祿,一直來到養心殿後的樂壽堂,做個手勢讓他在門外待命,自己便進西暖閣去見慈禧太后,將榮祿的話,據實陳奏。
“他有什麼事呢?”
“榮中堂沒有跟奴才説,奴才也不敢問。不過,這麼大的雪,又是下午,特為進宮‘請起’,想來必是非老佛爺不能拿主意的大事。”慈禧太后想了想,點點頭説:“我知道了,讓他進來吧!”門外的榮祿,在這待旨的片刻,望着漫天的風雪,盡力想些淒涼悲慘之事,從祖父培思哈在平張格爾之役中殉難想起,接下來想咸豐初年,伯父天津總兵長瑞、父親涼州總兵長壽,並從崇綺的父親賽尚阿進兵廣西平洪楊,在龍寮嶺中伏,雙雙陣亡,一門孤寡,煢煢無依的苦況,以及早年在工部當司官,誤觸肅順之怒,以致因贓罪被捕下獄,所遭受的種種非人生活。再一轉念,記起珍妃就拘在景祺閣後,貞順門旁,與宮女住所相鄰的小屋中,每
飲食從門檻底下遞進去,污穢沾染,真個是塵羹土飯!象這樣的天氣,既無火爐,又不見得能夠換一換窗紙,不知道凍成什麼樣子?綺年玉貌的天家內眷,受這樣的苦楚,言之可慘!
就這腹悲愴釀成盈眶熱淚,一進門在冰涼的青磚地“鼕鼕”碰了兩個響頭,叫一聲:“老佛爺!”隨即就痛哭失聲了!
慈禧太后大驚,失去了平那種任何情況之下,説話都保持着威嚴從容的神態,張皇失措地嚷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徐桐、崇綺到奴才那兒來過了。”榮祿哽咽着説“各國都幫皇上,就有那麼的怪事,連分辯都分辯不清楚。果真要幹這件事,老佛爺的官司輸了!老佛爺辛苦幾十年,多好的名譽,那一個不敬仰?如今冒這麼大一個險,萬萬不值!倘或招來一場大禍,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聖明皇太后!”説到這裏,觸動這幾個月所受的軟硬擠、冷嘲熱諷、諸般委屈,假哭變成真淚,泉湧而出,號啕大哭。
慈禧太后被鎮懾住了!既懾於洋人態度之不測,亦懾於榮祿哭諫的聲勢,不自覺地用一種畏縮讓步的聲音説:“你別哭,你別哭!咱們好好商量。”
“是!”榮祿慢慢收淚,但喉頭搐,還無法説得出一整句的話。
“蓮英!”慈禧太后吩咐“給榮大人茶。”李蓮英見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預備好了。不但有茶,還有熱手巾把子。榮祿磕了頭謝過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淚,喝兩口茶,緩過氣來,方始將與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計劃,説了出來。
“皇上身子不好,也沒有幾年了!”他説“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沒有皇子,拿侄子撫養在宮裏,後來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來了,《治平寶鑑》上就有這個故事“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這個法子。如果立溥儁為阿哥,他今年十五歲,再費老佛爺十年辛苦的教導,那時候就什麼都拿得起來了!”慈禧太后沉了好一會説:“這個辦法使得!就有一層,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話不好説。”
“依奴才看,總比廢立的話好説些!”這話近乎頂撞了,但慈禧太后並不在意,只問:“該怎麼説才冠冕堂皇?”
“當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説生有皇子,承繼給同治爺,現在沒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繼。這是名正言順的事。”
“就照這麼説也可以。你找人擬個稿子來我看。”慈禧太后正一正顏叮囑:“這件事就咱們兩個,你先別説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於是榮祿跪安退出。李蓮英送他出貞順門,兩人駢肩並行,小聲談。榮祿將與慈禧太后商定的辦法,告訴了李蓮英,同時託他在慈禧太后面前,相機進言,堅定成議,無論如何不能使這個計劃發生變化。
“你老放心!老佛爺答應了的事,不會改的。再説,老佛爺也真怕洋人干涉。如今這個辦法很好,決不會變卦。”聽得這話,榮祿越發心定。多以來的憂思愁煩,一旦煙消雲散,
懷大暢。回到府第,召集僚友,飲酒賞雪,大開笑口。
而在東民巷的徐桐,卻懊惱得一夜不能安枕。在榮祿那裏受了氣不算,回來又受洋人的氣。這天是西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國使館歲暮酬酢,排
宴會,輪到比利時公使賈爾牒的晚宴,特為邀了美國海軍樂隊來演奏助興。比國使館緊挨着徐桐的住宅,洋鼓洋號,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聞不可得。直至夜午方得耳
清靜,但心中煩躁,依然不能入夢。到得四更時分,有些倦意上來,卻以與崇綺前一天有約,要進宮去見太后,不能不掙扎着起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