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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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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我得走了。”東太后起身又説:“我把雙喜留在這兒,讓她陪着你説説話,解個悶兒。”這就是東太后的以德服人。麗太妃送了她回來,不住嘆,如槁木死灰般的一顆心,也漸漸萌發了一絲生趣,她留雙喜在那裏吃飯。各宮妃嬪都自己有小廚房,銀米食料,定下分例,按月或按支領,麗太妃佔便宜的是有個大格格,皇女的分例僅次皇子一等,並在一起支用,相當寬裕。而且大行皇帝在,除了正膳由御膳房伺候以外,消夜小飲,常由這裏當差,掌勺的宮女,手藝極高,所以麗太妃宮中的飲饌潔是有名的。這天為了巴結雙喜,小廚房裏特別做了幾樣好菜,小鍋烹製,一離火就上桌,光是這一點,就是御膳房貌合神離,虛有其表的大件菜所不及的,因此,雙喜以作客的身分,擺拘束,放量吃了一頓好的。

吃得太飽,須飲加姜熬濃的普洱茶消食,才喝了一碗,到了宮門下鑰的時候,沉默得太久的麗太妃,難得有此心境比較開朗的一天和可以談得來的一個伴侶,所以聽説雙喜要走,頓覺黯然,怯生生地只把一雙彷彿充滿了離緒別意的眼睛望着她。

雙喜原就捨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覺於心不忍,便把心一橫説:“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兒不回去也不要緊。跟太后去回一聲就是了!”這一説,麗太妃愁眉頓解,立刻叫了一個太監到煙波致殿去奏稟,説雙喜奉懿旨陪伴麗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宮女在妃嬪卧房中陪夜,照例是在牀前打地鋪,麗太妃不肯委屈雙喜,要讓她一牀睡。這張七尺寬的紅木雕刻、螺甸鑲嵌的大牀,大行皇帝曾經睡過,雙喜不敢僭越,於是另外移了張藤榻來,鋪好被褥,關上房門,麗太妃和雙喜都卸了妝,卻還不肯上牀,坐着閒談。

一燈熒然,兩心相照,麗太妃悽悽惻惻地吐了無限幽恨。雙喜無法安她,她也不曾希望從雙喜那裏得到什麼安,能有一個人以同情的態度傾聽她細訴,在她便覺得是很難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勢利的地方,莫如深宮,承恩得寵時,沒有一個人不是把她捧得如鳳凰似地,一旦衰寵歇,所見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臉,除非有權勢,而權勢如今在“西邊”手裏,倘非太后調護,只怕命運還要悲慘。

“唉!”神悽黯的雙喜嘆口氣“説來説去,大行皇帝不是這麼早歸天就好了!”

“這就是那兩句詩了:‘但得天家千萬歲,此身何必怨長門?’”一提到此,正好觸及雙喜的疑團,隨即問道:“麗太妃,你不是要給我講一講那兩首詩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老念老唸的,連鸚鵡都聽會了!”

“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覺得念念那幾首詩,心裏就好過些。”麗太妃又説“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講,我就講不上來了。”

“説個大概的意思吧!”麗太妃想了想答道:“這一共是六首詩,題目叫做《古意》,是咱們大清朝剛進關的時候,江南一個姓吳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説,這六首詩,大概是指順治爺的一個廢了的皇后,怕犯忌諱,故意安上那麼一個題目。”

“詩裏可説的什麼呀?”

“那還有什麼?無非紅顏薄命四個字。”談到這裏,雙喜始終還未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麗太妃愛念這幾首詩的原因,卻是明白了,必是這些詩中的意思,恰與她心裏的觸相同,正好借它來訴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個廢了的皇后,這是個得寵的妃子,何能説得到一處?雙喜真個越越糊塗,想一想好象有一點相同,便即問道:“順治爺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樣,也是年輕輕的就駕崩了?”

“是啊!”

“多可惜!”雙喜忽有慨“當皇上都是天生來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幾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沒有意思。”

“就是這話羅!所以,”麗太妃忽然問道:“雙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還得幾年。不過,也説不定。”

“麗太妃,”雙喜忍不住搶着追問“你説的倒是什麼呀?”

“我是説,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宮?”麗太妃握着她的手,很懇切地説:“太后寵你,又是位最能體恤人的,一定不會耽誤你的青,早早放你出宮,多半還會替你‘指婚’,那時你可拿定了主意,千萬別貪圖富貴人家,寧願清寒一點兒,頂頂要緊的,得揀個年紀輕,無病無痛的,一夫一,白頭到老,比什麼都強。”雙喜知道這是麗太妃親身經驗的肺腑之言,便也顧不得害羞,微紅着臉,十分謝地説:“麗太妃,你給我這幾句話,可真比金子還貴重!太后倒是問過我,説是願意揀個什麼樣的人家?”

“你怎麼説呢?”雙喜低着頭答道:“我不肯説,太后着非説不可,我就説,一個包衣人家的女兒,還能揀嗎?太后説:包衣又怎麼樣?包衣當大官兒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應沒有。太后又説,你要是覺得包衣身分低,我給你指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裏頭,年輕沒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願意,我給你挑一個。只要肯上進,還結個十年八年,放出去當‘將軍’,那就跟督撫並起並坐了。如果你貪圖眼前舒服,我在內務府裏替你找,再派上一兩樁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説吧!”

“你又怎麼説呢?”雙喜抬起頭來,反問一句:“你想呢?”雙喜也是爭強好勝的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三等侍衞,將來説不定出將入相,便好受一品誥封。

於是麗太妃想了想,這樣勸她:“‘水往低處,人往高處爬’,我不能説你的打算不對。不過我總有這麼一個想法:親事總要相配。誰要是覺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裏拴着個疙瘩,遲早會出病。把夫婦之情擰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女人。”雙喜很細心地琢磨着她的話,頗有領悟。説覺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貴公子娶個醜媳婦,或者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嫁個人才不出眾的寒士,心裏千萬個不情願,一見了那口子,先就生氣,這當然是怨偶。但説覺得自己高攀了,心裏也會拴個疙瘩,這話,他人就見不到了。細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個“上三旗”的名門之後,時時刻刻記着身分配不上人家,但憑太后指婚,拿鴨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説,心裏抱屈,這一來,自己必是老覺得欠了人家一點兒什麼似的,那還有一天舒坦的子好過?

“噯!”雙喜以一種慶幸未犯錯誤的欣快聲調説道:“多虧你這幾句話,我算是想明白了。”這樣的神態和語言,對麗太妃是安,也是鼓勵,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活着,對別人還有點兒用處。於是笑着問道:“你怎麼想明白了?説給我聽聽!”雙喜的想法,實在很簡單,就是麗太妃所説的那一個“配”字“匹配”才是“良緣”要嫁一個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聰明能幹,但心地厚道,肯上進的人。只是這番想法,到底還不好意思細説,只紅着臉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這樣的表示,不難看出她內心中所持的態度,麗太妃在欣之外,也有濃重的慨,都説“不幸生在帝王家”卻不知嫁在帝王家,更為不幸。

兩人心裏都有許多事在想,一個在回憶過去,一個在憧憬未來,因此臉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燭花輕聲一爆,才把她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不早了!麗太妃請安置吧!”麗太妃搖搖頭:“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還坐一會兒。”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會兒。”

“不!”麗太妃説“你別管我,我每天都是這個樣,有時一坐就是整夜。”雙喜一驚“一坐就是整夜,那怎麼行?”她又很鄭重地説:“麗太妃,你可千萬不能再糟蹋自己了!”雙喜動了:“你這樣子,讓太后傷心,除了一個人以外,誰都會替你傷心。”這話使她動容,想一想自己雖鬥不過,而且也無意去鬥“這一個人”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叫“這一個人”暗暗稱快,而讓其餘的許多人傷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勵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説“我試一試,看看能把心靜下來不能?”第二天一早,雙喜道謝辭去,回到煙波致殿,把麗太妃東太后苦心迴護,以及決心打起神,好好過子的話,悄悄密陳。有了這樣一個結果,東太后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雙喜誇獎一番。

接着談到她銜命遍訪各宮的情形,東太后又與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宮妃嬪,陸續啓程。然後把敬事房首領傳來,命他分別通知內務府和各宮,各自準備。這裏面有許多瑣碎的細節,大部分是各宮妃嬪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來的要求,需要太后親裁,足足忙了兩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這是東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問這些宮闈瑣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這天內奏事處遞上來一個黃匣子,打開一看,第一道奏摺,具銜“山東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為是糾彈失職官員,看不了數行,瞿然動容,不由得念出聲來:“竊以事貴從權,理宜守經。何謂從權?現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沖齡踐阼,所賴一切政務,皇太后宵肝思慮,斟酌盡善,此誠國家之福也!臣以為即宜明降諭旨,宣示中外,使海內鹹知皇上聖躬雖幼,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預,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矇蔽之術。俟數年後,皇上能親裁庶務,再躬理萬機,以天下養,不亦善乎?雖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而審時度勢,不得不為此通權達變之舉,此所謂事貴從權也!”唸到這裏,西太后停下來想了一下,看這道奏摺的措詞,是暗指顧命八大臣專權,對太后垂簾的理由,説得還不夠透徹,且看他“理宜守經”説的是什麼?於是接着往下念道:“何謂守經?自古帝王,莫不以親親尊賢為急務,此千古不易之經也,現時贊襄政務,雖有王公大臣軍機大臣諸人,臣以為更當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令其同心輔弼一切事務,俾各盡心籌劃,再求皇太后皇上裁斷施行,庶親賢並用,既無專擅之患,亦無偏任之嫌。至朝夕納誨,輔翼聖德,則當於大臣中擇其治理素優者一二人,俾充師傅之任,逐進講經典,以擴充聖聰,庶於古今治亂興衰之道,可以詳悉,而聖德增其高深,此所謂理宜守經也!”唸完這道奏摺,她的心境就如當年聽到被選入宮的消息時那樣,除了一陣陣的興奮以外,只覺得茫然不知所措。上這奏摺的董元醇是怎樣的一個人?這道奏摺的本意,是與顧命八大臣作對,還是為恭王説話,或者目的在窺探意旨?難以分明。同時她也不知道如何處置這個摺子,是照一般的慣例發下去,還是在召見八大臣時當面代處置辦法,如果是這樣做,又該如何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