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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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級的功課很簡單,對保育院出來的孩子更是容易掌握,一些基本的運算法則和常見字都學過,只要細心,試考時拿個雙百小菜一碟。方槍槍和一些女生經常並列第一,排名不分前後。他很喜歡語文課本上的課文,一個星期就把那本書看完了。那些課文通篇傳授一些小聰明小竅門:烏鴉如何喝到瓶子裏的水;司馬光怎麼救出淹在一口缸裏的小朋友。這很合方槍槍的秉,他就是一個愛耍小聰明的人。這些堂而皇之印在書上的內容更使他覺得小聰明是一個受人賞識的品質。有一篇課文隱隱觸動了他的情
,一個叫孔融的小孩在全家吃梨時只吃了一個最小的。作為一‘個小孩他很同情那個小孩,他知道小孩孔融想吃那個最大的,只是不敢,不管他樂意與否他只能吃那個最小的。這與其説是一種美德不如説是令人傷心的現實:沒有人讓比自己小的小孩。你要想吃到大一點的梨,只有自己先變大,不管哪部分大——都行。
他用老師用剩的粉筆頭在合二為一的課桌上給自己劃出一多半,在椅子上也畫了一道足可容納兩個大胖子股的線。他正告吳迪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許越界,誰也不許碰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這塊寬綽的私入地盤上,他可以歪着、趴着、盤腿坐着,怎麼舒服怎麼來。吳迪只能
着、收着、斜着身子以一種遮遮掩掩的姿勢寫作業,儘管這樣寫字時仍不免胳膊肘越過邊界。方槍槍的樂趣就是等到她正要下筆出其不意撞一下她的肘部,使那個字的筆劃突然轉折。
他經常檢查吳迪的鉛筆盒,把這視為自己的特權,總覺得她的東西比自己的好。
吳迪有過一塊暗綠像果凍一樣半透明的香橡皮,被她視為珍寶,總也捨不得擦,十分
心地讓這塊橡皮保持着完整和香氣四溢。這女孩上課時唯一的小動作就是低頭拿着這塊橡皮在自己鼻子下悄悄嗅來嗅去,臉上
出陶醉的神態。
趁她陶醉之際,方槍槍會劈手從她鼻前奪去那橡皮,放在自己鼻下使勁聞。橡皮散發的濃郁化學香氣使他飄飄仙而且不止一次想吃了它。有時他會撮起自己上
托住那橡皮,表演給幽怨望着他的吳迪看。橡皮滑落下來,他就會和吳迪一起搶那橡皮,兩隻手噼噼啪啪互相打對方的手背。吳迪搶到了,就把橡皮緊緊攥在手心裏,方槍槍拿過那隻骨節伶仔的小拳頭放在自己大腿上一
一
掰她手指。吳迪的手指像一羣滑溜溜的小魚在他掌心歡蹦亂跳,總也抓不住人家,有時他就牢牢攥住一隻停下來聽一會兒課,這時吳迪也不動,和他一起安靜地聽講,老師轉身寫黑板,他們又動起來。
方槍槍急了會掰疼吳迪,吳迪也不出聲,一臉嚴肅和堅忍,那模樣會讓方槍槍想起小時候的陳北燕,他們同牀他掐她時她也是這麼一副面孔。吳迪的韌帶很長,食指和小指都能反着撅成九十度。方槍槍再往下撅,吳迪的嘴角就會顫抖,眉一跳一跳,眼睛變得水汪汪,方槍槍心也就一下軟了,放棄爭奪鬆開她。吳迪就會深深低下頭,一堂課都在撫摸那隻被方槍槍握過的手。
只有一次她當真哭了。方槍槍搶到橡皮並且把它進鼻孔裏。她一下呆了,盯着那塊沾了鼻涕亮晶晶變成翠綠的橡皮眼淚
出眼眶。這時坐在前面的陳北燕忽然回頭大聲説:你們別鬧了。
全班視線都集中在他倆身上,朱老師也停止講課,望着他倆。過了一會兒,朱老師繼續講課,方槍槍和吳迪仍羞紅着臉,久久不能從同謀共犯的受中解
出來。
後來,那塊綠的香橡皮不見了。方槍槍走到哪兒吳迪就跟到哪兒,放學回家也一路跟到29號西門,也不哭也不聲張,只説一句話:還我。
方槍槍再三跟她解釋:我沒拿,真沒拿。你都讓我聞我還拿它幹嗎?
方槍槍掏出自己所有衣兜褲兜,把書包倒光高舉雙手:你搜我,你搜我行嗎?
吳迪不動,只是重複説:還我。
朱老師出面解決問題,兩個孩子都哭了,都堅持,一個説:拿了。一個説:沒拿。
你一句,我一句,沒完沒了,顯得詞彙都很貧乏。方槍槍稍稍變化了一下陳述:你冤枉我了。那位跟着説:我沒冤枉。接着又是沒完沒了的重複。全班同學都逗樂了,一對一跟着學舌:拿了——沒拿。你冤枉我了——我沒冤枉。好幾天大家一見面就是這兩句話,幾乎成了一年級六班的典故。有一次,朱老師上課前無意問了一句:板擦誰拿了?
全班立刻一起回答:沒拿——你冤枉我了。
朱老師也不莞爾一笑。
你們也覺得我真拿了吳迪的橡皮?下課時男生聚在一起聊天,方槍槍湊過去試探地替自己辯解,想得到一些同情。
那你哭什麼?馬青輕蔑地望着他説,你為什麼不打她?
我打她了,我推她、掐她、我…方槍槍茫然地凝視着遠方。
沒看見。馬青臉伸到方槍槍臉前輕輕搖動,笑道:那也不叫打。
你們等着吧,方槍槍擄胳膊挽袖子氣勢洶洶地説,我這就讓你們看。
一幫男生笑嘻嘻地嘴裏喊着:看打架嘍。眉飛舞跟着他來到吳迪座位前。
吳迪正在和從前面位子回過頭的陳北燕對題,不知道一羣男生為什麼忽然來到自己面前,漠然地抬頭看了他們一眼。那視線並沒有落在方槍槍身上,只是一掃而過。方槍槍還是被這平靜的目光擋了一下,像夏天街頭老太大推的冰車掀開棉被那一剎,被一股涼意冰鎮了一下。這一猶豫使他的動作中斷了,意圖也暴
了,一種軟弱的情
佔了上風,他實在不是這塊料:坦然地走到毫無防備的對手面前,冷丁出手,劈面一‘記重拳。儘管這對手只是個女生,一個常受他欺負,
本無還手之力的小姑娘,他還是
到一種畏懼,因蓄意侵犯他人引致自己發生的不安全
。
這時陳北燕叫起來:你要幹嗎方槍槍!
這一叫使方槍槍羞憤難當。強烈的羞恥使他差不多以為自已是正義的,正義的事業不容耽擱,於是他大義凜然地伸出手,給那坐着的小姑娘光
的臉蛋上兇惡的一巴掌。吳迪哭着從座位的另一邊跑出去,方槍槍也一下變得
捷,踩着桌子追上去。
這一手很老練,很像真正的壞蛋的做法——他迅速伸腿在正替奔跑的吳迪的兩隻腳間踢了一下。吳迪張開兩手向前撲倒,像一陣亂着的風突然停了,四周安靜。她的膝蓋手肘都擦破了,一臉土,哭得很不好看。
方槍槍走過去看,覺得自己終於清白了。聽到旁邊有男生噴噴讚歎“三王真厲害”心裏很受用,飄飄然,甚或覺得自己真會武了,走回自己座位時架着膀子一副練過的樣子。
朱老師嚴厲批評了他。吳迪爸爸也到學校來了。那是個戴着眼鏡文質彬彬的知識分子模樣的軍人,可以看出女兒的鼻子、嘴和皮膚遺傳自他。
問題的解決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女同學不對;隨便懷疑同學拿了自己東西也不對。
這個爸爸一看也是個懦弱的好好先生。方槍槍向吳迪道歉後,他也要吳迪向方槍槍道歉。我想我應該用“迫使”這個詞。吳迪向方槍槍説“對不起”時委屈極了,我無法形容她那時臉上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