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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墨家論政臺一波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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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太陽照到這座深山城堡時,已經是辰時了,在平原上說就已經是半早晨了。由於墨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地段,非但隱蔽,而且避風,但有陽光便是一片意。此時正是萬里無雲,冬陽光灑滿山谷,整個城堡也就明亮起來了。

但墨家總院卻瀰漫著一片肅殺森嚴。平裡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場,全然變了模樣。校場最深處搭了一座高高的石臺,前垂糙的白布帳幔。石臺前橫栽五塊高大的木牌,大書“墨家論政臺”五個大字。石臺下,正面一張長案,肅然端坐著大袖高冠的禽滑釐。再前六尺,並列三張長案,旁立木牌上大書“主辯席”坐著相里勤、鄧陵子和苦獲三人。側置一案,木牌大書“論敵席”案前坐著面無表情的秦孝公。遙遙相對的一座簡易木柵欄中,站著似平靜又似木然的玄奇。這是墨家對失職子弟的最輕懲罰。再前方丈許之遙,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十八人組成的方陣,全體抱劍跪坐,身筆,神冰冷。方陣兩側,各有一個少年方隊五六十人,也是抱劍跪坐,目光炯炯的盯著側座的暴君。校場東側豎著四塊大字木牌,寫著“敬天明鬼”西側豎著同樣四塊大字木牌,卻是“暴政必殺”校場方陣的外圍,有兩面黑白大旗獵獵做響。

這就是震懾天下的墨家論政臺!

戰國之世,論戰之風乃時代。舉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張非經論戰錘鍊而不能立於世間,更不能得以傳。一種行為一種觀念,要為天下所接受,非經反覆論戰而不能確立。墨子本人如同無數名士一樣,是從論戰中搏殺而出魚躍而起的。作為天下一面正義的旗幟,墨家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對天下沒有一個坦蕩的回答。墨家縱橫天下的數十年中,舉凡誅殺苛的暴君,無不築起論政檯曆數其劣跡罪惡,且許其反覆爭辯,直到對方理屈詞窮而心悅誠服的引頸就戮。縱有理屈詞窮而仍不認罪者,墨家也允許其尋找雄辯之士代為論戰,以使其死而無怨。這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認的坦蕩神。如今秦國國君隻身上門,這番論戰便顯得尤其特殊。

一陣木梆聲敲起,急促而響亮,猶如馬蹄擊於石板。隨即便是一聲大鑼轟鳴,悠長的蕩滿山谷。禽滑釐座中威嚴宣佈“秦國暴君嬴渠梁,來我墨家伸國政,持論與我墨家所判相左。今對天論政,明是非,定生殺。嬴渠梁,爾可任意爭辯,墨家自有公心。”鄧陵子霍然站起,滿臉奮,正開口…突然,一聲淒厲的長嚎從城堡深處傳出,竟是山鳴谷應!秦孝公面一沉,向鄧陵子一擺手“且慢。請問,墨家素來以兼愛非攻教天下,卻為何對人如奴隸般殘忍?嬴渠梁願聞正義之辭。”鄧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為何受墨家鎖鏈之刑麼?”

“士可殺不可辱。無論何人,墨家都是自貶尊嚴。”方陣齊聲怒喝:“大膽妄言!當受懲治!”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論政臺了?只聽恭維之辭也。”鄧陵子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衛鞅的貼身衛士、墨家之叛逆荊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舌頭,知武不知書,是為墨家門外弟子,下山之後,不行正道,卻做酷吏鷹犬。墨家誅殺衛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給衛鞅告警,又來總院為衛鞅說情。按墨家律條,叛逆當斬!我師鉅子念他苦寒出身,罰做苦役,有何不當?爾嬴渠梁借題做章,休得為叛逆張目,為自己遮掩!”秦孝公豁然醒悟,離座起身,朗聲道:“鄧陵子差矣!既是衛鞅衛士,便是秦國之事。嬴渠梁坎坷來此,正是為秦國澄清是非。若我秦國果真是暴政民,嬴渠梁願引頸就戮,絕不偷生於天下,豈能連累荊壯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請墨家以兼愛為懷,開赦荊南壯士。秦國之事,嬴渠梁以國君之身,一人承當。”全場安靜得鴉雀無聲。墨家子弟原本個個是熱血男兒,聽得秦孝公一席極有擔當的肺腑之言,內心竟是暗暗欣賞。禽滑釐大袖一揮“放了荊南,請他入座。”片刻之間,荊南被帶到方陣之前,卻是蓬頭垢面,長髮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肅然的一拱到底“荊南壯士忠心為國,請受嬴渠梁一拜。”荊南愣怔半,嘴顫抖,突然撲地拜倒,大嚎一聲,淚如雨下。秦孝公含淚俯身,扶起荊南坐到安置好的草蓆之上。滿場墨家子弟,面上都顯出難堪之

鄧陵子已是滿面通紅,厲聲道:“嬴渠梁,秦國若非暴政,何故勾結遊俠襲擊墨家?放火殺人,蠱惑民眾,駕禍墨家,居心何其險惡?爾做何說?!”全場轟然:“居心險惡,爾做何說?!”秦孝公對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聲道:“鄧陵子此言,當有確鑿證據。秦國作為尚武之戰國,即或貧弱,也還有鐵甲騎士五萬,要襲擊墨家,何須勾結遊俠?此點尚請三思。”

“強詞奪理!”方陣中前三排劍士唰的站起,他們都是隨鄧陵子赴櫟陽的“鐵工”對火攻襲擊恨得咬牙切齒,如今見暴君否認,自是氣憤難當。

鄧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呵嬴渠梁,墨家所為,伸張正義,坦蕩光明,永遠不會有那種無中生有的肖小陰謀勾當!然爾秦國,暴君權臣隱身於後,疲民遊俠鼓譟於前,混淆視聽,攪亂局勢,嫁禍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尚以五萬鐵騎反證脅迫,用心何其險惡?此事不大白於天下,談何政道是非?”

“陰謀不明,不能論政!”三十名子弟憤然齊聲。

秦孝公萬萬沒想到一場大事就要卡在這樣一個關節點上,墨家將火攻襲擊事件看成玷汙墨家的卑鄙手段,齷齪陰謀,必大白而後快。而他對此事確實不甚了了,方才所講理由雖非脅迫,倒也確實是“反證”而此時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卻教他如何說出?然這種內心的急迫並沒有使秦孝公慌亂,他坦然高聲道:“嬴渠梁離開櫟陽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襲擊之事,豈能知道真相?此事容當後查,真相大白之再論不遲,何須急切定論?”

“狡辯!”鄧陵子戟指斥責“此等大事,國君焉有不知之理?離開櫟陽,恰是逃避惡名,自來墨家,又是刻意惑。此等大偽大,豈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許迴避!講!”方陣竟是全體怒喝,聲若雷鳴。

秦孝公默然。一個死扣無解,誤會竟是越陷越深。墨家向來固執強橫,除非真相大白,否則任何解釋都會被看作搪,而導致誤會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陣悲涼,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防止這種誤會演變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頃,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站起…

突然,空中一聲長呼:“火攻之人在此——!”聲音蒼老悠遠,在幽靜空曠的山谷中卻似鐘聲一般盪開。在雙方聚會神之際,這悠悠呼喚實在驚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陣唰的全體站起。鄧陵子三人霍然離座,長劍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闖墨家?”禽滑釐的聲音渾厚威嚴。

一陣笑聲“墨家老友,休得驚恐。”聲音竟來自箭樓!眾人一看,箭樓屋脊上站著四個人,一個身穿翻白羊皮大氅的老人遙遙拱手“禽滑子別來無恙乎?”禽滑釐命令“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隨即也遙遙拱手“百里子,非常時刻,恕不遠。”木柵欄中的玄奇見秦孝公身陷困境,正在心亂如麻,突然醒悟,大叫一聲:“爺爺——!”便泣不成聲。秦孝公心中一陣驚喜,卻依舊面無表情的肅然跪坐。

箭樓城門打開片刻,不速之客便來到小校場中。眾人目光齊齊聚在來人身上,驚訝得鴉雀無聲——除了那個清瘦矍鑠的老人和一個鬚髮灰白的中年人,另外兩人竟是匪夷所思!一個一身布衣頭束白巾的俊秀青年,另一個竟是眼珠子骨碌碌轉的頑皮少年。如此老少一幫,竟能襲擊墨家劍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為明事而來,請禽滑子繼續。”禽滑釐大袖一揮:“方陣就坐。百里子,請入坐。”方陣落坐,小校場頓時回覆肅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側六尺處,其餘三人肅然站立。

禽滑釐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百里老人打斷道:“公事不論私情。禽滑子儘管行事便了。”卻連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釐一招手,鄧陵子便霍然起身,直指四人“爾等聲言襲擊了墨家。請問列位乃何方高人?如何與暴君勾結,陷我墨家於不義?從實供認!”百里老人眉頭微皺,卻是安如泰山般坐著,彷彿沒有聽見鄧陵子尖銳的聲音。倒是須發灰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環視場中“在下侯嬴,乃魏國白氏門下總管。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子白雪,這位小哥是公子女僕梅姑。櫟陽火攻,襲擊墨家,乃我白門所為,與他人無關。”話音落點,全場無不驚訝。魏國白門,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勢力遍及列國,就是在各國官場也多有故舊,影響力極大,通曉天下的墨家子弟誰人不知?然則眾人驚訝處尚不在此,而在這白門勢力與墨家學派風馬牛不相及,卻為何與墨家為敵?一時間,竟是全場驚愕默然。

來者正是百里老人與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晚上,侯嬴從左庶長府匆匆離去,對白雪轉述了衛鞅的一席話,白雪深為震撼,大悔自己慮事不周見事不透。三人在山秘密計議,白雪決議彌補過失,三人便反覆商討,謀劃出了一個周密計劃。天亮後,三匹快馬直奔安邑,經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齊國,便又快馬馳騁,三趕到臨淄。在稷下學宮找到百里老人後,一說秦公與衛鞅面臨的危機,老人慨萬端,立即與白雪三人上馬起程,趕赴神農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詳細講述了墨家的諸種規矩與應對辦法,又對白雪侯嬴的應對方略提出了許多補正。幾經錘鍊,進山時四人已經是有成算了。

場中靜默之際,老練穩健的禽滑釐冷冷開口“請問白家公子,白氏經商,墨家治學,井河無犯,白氏何以對墨家有如此仇恨?”白雪拱手一禮,微笑道:“利害衝突,豈能井河無犯?秦國與魏國相鄰,秦國商市乃我白門商家之最佳區域。從魏文侯至今,我白門在秦國經商已有三代,然均無起。其中本,便是秦國貧窮,庶民購買力太弱,以致白門無以伸展。及至秦國變法,隸農除籍,井田廢除,土地私有,民得買賣,加之賞軍功,懲治疲惰,舉國一片生機。秦國無論官署庶民,財貨需求大長,手頭買力驟增。當此之時,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機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竟視變法為暴政,視變法衛鞅為權臣酷吏,必殺之而後快。試想,衛鞅一死,秦國復辟,商市必得萎縮,財貨必得大跌,我白門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機又將失去。當此之際,禽子若我,又當如何?”一番話娓娓道來,竟大出墨家預料。墨家明於治學,於工理,通於兵戎,勇於救世,卻惟獨對商家蔑視有加,對商市不屑一顧,對商情一無所知。舉凡行止,皆以大道為準繩,何曾想到過商人這一塊?如今竟有一個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橫空飛來,大談商機牟利之道,而且以此為利害衝突之本,如何不教正氣凜然的墨家一頭霧水?公然否認這種利害麼?大為不妥。戰國之世,大商家已經是縱橫天下的實力派人物,整個商人的地位已經不象秋時期那樣卑賤。天下著名學派即或心存蔑視,也已經不再刻薄的咒罵商人。墨家作為震懾天下惡的顯學名門,豈能在公開論戰的場合,否認一個舉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釐縱橫天下,十年前已經是公認的諸子人物,豈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與尷尬?所以一時間竟是不能立即接話。

鄧陵子身為被襲擊的當事人,心念只在細節之間,見禽滑釐愣怔,厲聲喝道:“休得逞商人機巧!一個商人,何來數十名一劍士包圍墨家?從實供認,你是何門鷹犬?受何人指派?”白雪冷笑“請問足下,墨家乃一個學派,何來數百名劍士?方今戰國之世,舉凡豪族名家,門客劍士數百上千者不知幾多,鄧陵子身為墨家四大支柱,難道一葉障目到如此閉?據實而論,我白門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遠,豈能沒有一劍士數百名?”

“既有劍士,何不堂堂正正較量?何故縱火鐵坊,嫁禍墨家?”

“那是我白門不想與墨家殺人為仇,只想將墨家趕出櫟陽,故而不得已為之。至於縱火鐵坊,給秦國帶來損失,白門自當謝罪賠償,與爾墨家卻無干系。”白雪氣靜神閒,說得鄧陵子面紅氣,竟是無言以對。

禽滑釐心知不能在這件事上再糾纏下去,便岔開話題問:“請問百里子,何時與商家結緣?到此何干呵?”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雲遊,深受你師兼愛牽累,逢人皆是友啊。沒有老夫,他們如何進得這神農大山?另有一則,我師聞得墨家受阻,特捎書與我轉你師,共析疑義。”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一個竹筒遞過。

禽滑釐見是鬼谷子書信,連忙拱手做禮接過“如此謝過百里子,禽滑釐當親自於老師。”隨即肅然正容道:“諸位既來,都是我墨家貴客,請參與墨家論政。方才題,揭過不論,繼續正題之爭。”主辯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發問“嬴渠梁,苦獲問你,何謂暴政?”這個苦獲,即是陳倉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將,又是在櫟陽秘密查詢秦國暴政的主持者,語氣顯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為暴,殘苛庶民,濫施刑殺,橫徵暴斂也。”

“好!渭水決刑,一次殺人七百餘,渭水為之血紅三,可算濫施刑殺?”秦孝公慨然道:“亂世求治,不動刑殺,雖聖賢不能做到。事之癥結,在於殺了何種人?如何殺之?秦人起於西陲,悍勇不知法制,私鬥成習,遊俠成風,疲民橫行鄉里,良民躬耕不寧。輒逢夏灌,舉族械鬥,死傷遍野,渠路皆毀,大損耕作。當此之時,不殺械鬥之主謀、兇犯及遊俠刁民,何能平息民憤安定秦國?墨家但知決刑七百,可知裹入仇殺械鬥者何止千萬?其二,渭水決刑,乃依法刑殺。法令頒佈於前,疲民犯法於後,明知故犯,挑釁國法,豈能不按律處決?墨家作為一個學派,尚有私刑加於弟子,秦國乃一國家,何能沒有法令刑殺?向聞墨家行事周嚴,可否舉出不當殺之人?”聽嬴渠梁竟對墨家門規稱之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獲更是嘴角搐,但他畢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荊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糾纏此話題,只怕這位暴君求之不得。便憤然反詰“如何沒有?名士趙亢,殺之何罪?”